【唐】孙位《高逸图》中的阮籍
走到无路可走时该怎么办?
阮籍曾经以“行为艺术”的方式演绎这种无路的痛苦:“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晋书·阮籍传》)
穷途恸哭,是对走错道路的悔恨,也是因无路可走而感到的绝望。错误的选择一定意味着“错误”的结局吗?悲观主义者的答案是肯定的。比如战国时著名的道家学者杨朱,《荀子·王霸篇》记载他:
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
“蹞”即“跬”,跬步,半步也。“跌”是差失之意。杨朱站在四通八达的路口,想象着自己选择了错误的方向,踏出了最初的半步,接着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谬以千里”,便忍不住痛哭起来。
为无法做出的选择与尚未犯下的错误哭泣,也算智者的行为了吧。通常的人们,只能追悔已然。阮籍《咏怀》其五,所写就是这种无尽的悔恨: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这首诗的主旨,或以为讽刺他人,或以为自悔失身,似以后者为胜。元人刘履在《选诗补注》中说:“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言少时轻薄而好游乐,朋侪相与,未及终极而白日已暮,乃欲驱马来归,而资费既尽,无如之何。以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服事未几,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故篇末托言太行失路,以喻懊叹无穷之情焉。”这个解说虽然不够深入,但大体贴着字面,可以接受。
诗歌有些词句需要稍作解说。第四句“赵李相经过”,是说跟“赵李”相来往。结合上下文看,这个来往即一起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所以“赵李”应该是指京城贵势者、贵游子。前人争论这个“赵李”字面上究竟指谁,提出李斯、赵高,赵飞燕、李夫人,赵李外戚家族,宠臣赵谈、李延年,游侠赵季、李款诸说,或者与上下文不合,或者全无典据,强行捏合,都难使人信服。各类词典也据此设立义项,多滋谬误。实际这句话是有明确的出典的,《汉书·叙传》记载汉成帝时,“自大将军薨后,富平、定陵侯张放、淳于长等始爱幸,出为微行,行则同舆执辔;入侍禁中,设宴饮之会,及赵、李诸侍中皆引满举白,谈笑大噱”。所以“赵李”在《汉书》中指皇帝身边的亲信重臣,对应到阮籍时代,就是正始年间的侍中尚书何晏、散骑常侍夏侯玄诸人。何、夏侯诸人既是高官贵戚,又是彼时玄学风潮的中心人物,且以“浮华”著称,完全对得上《汉书》中的“赵李诸侍中”。正始年间,阮籍曾写有《乐论》一篇,夏侯玄则撰作《辨乐论》与之讨论。彼时朋友间互相质疑辩难,是盛行的风气。
第八句的“三河”是对河南、河东、河内地区的合称。阮籍的家乡陈留郡正属河南。《咏怀》其十三写到“苏子狭三河”,从前的苏秦也觉得河南家乡狭窄,要去天下实现自己的抱负,最终被忌恨者刺死。我们的诗人离去又归来,望一望这个当初觉得狭小的故乡,是喜还是悲?
第九、第十两句是倒装句法。曾经觉得自己的钱财多得根本花不完,没想到转眼间“百镒”黄金都耗尽了。
最后两句则是著名的南辕北辙的故事。《战国策·魏策》载季梁对魏王说:“今者臣来,见人于太行,乃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虽良,此非楚之道也。’曰:‘吾用多。’臣曰:‘虽多,此非之楚之路也。’曰:‘吾善御。’此数者逾善,而离楚逾远耳。今王动欲成霸王,举欲信于天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欲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逾数,而离王逾远耳,犹至楚而北行也。”
这样,全诗的意思可以得到通贯的理解。诗歌抒情主人公曾经有三重倚恃:青春年华、万贯家资、权贵关系。他大概并没有什么政治野心,想的只是纵情肆意而已,本以为有三重倚恃在,自可以弦歌到地老天荒。不想转眼长日已尽,青春与富贵皆一笔勾销。落魄归来,还望故乡,是什么心情?忽然领悟,一早便已迷途,自以为的倚恃越多,行路越远,到最后猛然回头,才发现已经没有力量,更没有可能往回走。竟然完全错了,无法悔改地错。这一生将就此错失了吧,除了承受这份痛苦,别无其他可能。人生到此,夫复何言!这就是“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所蕴含的惊心动魄。
小过易纠,大错难挽。君子日日省思己过,再加上师友的切磋琢磨,为的是过而能改,而不至于转成大错。这番道理懂得的人不少,有几个做得到?聪明如阮籍,也悔之晚矣。他锋芒早露,与何晏、夏侯玄一辈名士交游,早早成为名动天下的人物。等到司马氏父子开启了篡权易代的进程,何晏、夏侯玄都被族诛,剩下寥寥几个名士,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瞩目,连现实中辞官隐居也会被视为有意对抗,何况其余。彼时的阮籍该何等羡慕置身事外的无名之辈。一旦身入局中,还幻想全身而退,岂不是“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阮籍一定觉得自己当愚不愚,才是不智和大愚。
真的是阮籍大愚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王安石《凤凰山》)谁不愿意这样过一生呢?少年阮籍身当太平,满以为繁华长久,不正是准备这样过一生吗?怎么忽然间就白日蹉跎,长夜已至。从前的对,怎么就成了错,而且还是穷途失路的错?这样的悲剧该怪谁?一开始当然是怪自己,怪自己走错路。可再想又不知道该怪谁,错的似乎是走路本身,似乎选哪条路都是错,才真是莫可名状之悲。个体在时代面前渺小无助,这才是更大的悲剧。
无关乎选择的穷途,是比选择错误的失路更令人无力和绝望的。
“失路将如何”?这是一个需要直面的问题。
人生已无出路,但生活依旧延续,该如何在了无希望中自处?阮籍给出了两个答案。其一,搞点饮酒任诞的行为艺术;其二,成为一个诗人。
阮嗣宗到后来成为“至慎”的人,开口只有玄远,绝不牵涉现实之分毫。不过压抑的痛苦总要发泄,直接的方法是倾注到怪诞的行为上。这些违背礼法的荒诞举动,在鲁迅先生看来,其实是深爱礼教者的应激反应与抗议行为。他们看不得礼教被谋国篡位的司马氏君臣利用、亵渎,“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此外,越是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就越会任由自己“堕落”。镇日大醉,母亲去世了也要喝酒吃肉,这何尝不是自证不堪和自我折磨?
怪诞行为的背后,分明深藏着恒河沙数的痛苦,不想却被后辈的贵游子弟学了去,成为装点风流的时尚。阮籍无法分辩,也无力反对,只得任由自己躺在井底泥水之中,瞪视那些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吟唱起一些不成曲调的谣曲。就这样成了诗人。
在写诗暂时还没成为罪状的时代,许多说不出口的咒骂和苦闷都可以加上韵脚写出来。比如刻画伪君子的姿态:“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比如戳破世界无“人”的真相:“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以及刻骨的惊惧感:“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总之,人间世界是一个残破丑恶的世界,这里充满残忍、邪恶、虚伪、丑陋、悔恨和痛苦,这里没有坚固,生命与美好都转瞬即逝。
阮籍更喜欢吟唱的,是幻想中的超越:“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
与屈原、曹植一样,失路的诗人渴望超乘白云,遨游帝乡。只是屈原执着,处处碰壁,“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天上不异人间。而曹植孝义忠爱,虽感愤遭遇,渴望仙游,却并不质疑人间。
在诗歌中冲决罗网,批判凡俗,而高出一世者,阮籍竟似第一人。这番志意,他再三道及:
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鴳游,连翩戏中庭。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清代学者刘熙载曾说:“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生所谓‘今子有五百石之瓠,何不虑以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是也。”(《艺概·文概》)庄子困顿人间,穷愁潦倒,却在精神世界中觅得一无何有之乡,其中尽可以逍遥自在。人间万事,如雁过寒潭,再不放在心上。阮籍做不到庄子的逍遥,但他同样硬生生在无路的大夜中开出一路,那便是成为诗人。不是吟风弄月、润色鸿业的诗人,而是舔舐伤口、向月长嚎的诗人。
诗到屈原,始作生命的洪流,到海方止。诗到阮籍,始为英雄的归路,天地同秋。
南朝竹林七贤砖画中的阮籍(右)
少年阮籍,一定是以英雄自居的。“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没有吞吐宇宙的胸胆,写不出这样的诗句。这番志气,迎头撞上玩弄阴谋、“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时代,终成泡影。“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园绮遁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潜龙难用,遁世者闷头隐遁,终能由有闷而至无闷,这才是英雄的觉悟与力量。
英雄失路,人诗俱老,凡此辈人物,都是阮籍的苗裔。陶渊明是,杜甫是,苏轼也是。即如渊明采菊,常人只觉其淡,却不知这淡逸是绚烂浓挚的极致。苏轼赞他“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一语破的。黄庭坚则看出其英雄本志:“凄其望诸葛,抗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余时语工,落笔九天上。”(《宿旧彭泽怀陶令》)他以为渊明本心不异诸葛孔明,命运的差别在遇不遇刘备而已。明初诗人张以宁发挥此意,写得更加明白:“世无刘豫州,隆中老诸葛。所以陶彭泽,归兴不可遏。凌歊燕功臣,旌旗蔽轇轕。一壶从杖藜,独视天壤阔。风吹黄金花,南山在我闼。萧条蓬门秋,稚子候明发。岂知英雄人,有志不得豁。高咏荆轲篇,飒然动毛发。”(《题海陵石仲铭所藏渊明归隐图》)清代诗人舒位复以两句概括之:“仕宦中朝如酒醉,英雄末路以诗传。”(《向读文选诗爱此数家不知其人可乎因论其世凡作者十人诗九首》)
“英雄末路以诗传”,不失为古典世界解决“失路将如何”问题的好办法。其中贯彻的是大《易》随时,“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的思想。他们相信的是“无陂不平,无往不复”,当时势不在我一边时,需要做的便是固穷、修身、等待。成为诗人,写作诗歌,既是在无尽等待中消磨时光的方法,也是发抒情性,自我激励的方法。绝大多数人并不会等到使屈者伸、使枉者直的时代,但至少,他们留下了诗歌。古人渴望不朽,其实朽与不朽难以预期,但至少诗歌使不朽成为一种可能。
“英雄末路以诗传”,作为君子固穷的一种方法,在悲观的背后潜藏着一种乐观,相信历史循环、人世往复,相信圣君贤相的时代终会来临,而蕴蓄于诗中的心事终会遇到异代知音,得以大白于天下。
历史真的循环往复吗?现代思想已经不再抱持这种古典的信念。现代诗人也不再渴望在这套循环往复的秩序中获得不朽。相反,清醒而决绝如鲁迅,渴望速朽。
鲁迅也有很强的失路感。在散文诗《影的告别》中,鲁迅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这是一种深具现代意识的失路感:旧世界是自己所憎恨的,但自身分明源自旧世界,因此注定无法进入新世界。身在新与旧的夹缝之中,好像历史的“中间物”,命运便只能是彷徨,“彷徨于无地”。
“彷徨于无地”,是鲁迅的穷途痛哭。痛哭的结晶也是诗——散文诗集《野草》。一九二七年,鲁迅为《野草》写就《题辞》: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
对死亡与速朽的呼唤,是将自己作为献祭,献给那个六十年一甲子无限循环的历史,希望与之一起毁灭。
“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既不曾宽恕自己,又何须宽恕他们。
循环的历史中,失路的英雄以诗歌作为归路;现代世界里,召唤地火者用诗歌献祭自己,而成为英雄。循环的历史中,失路自我复制,与历史一道循环;现代世界里,失路者希望以自己的绝路造就他人的生路。
这是对“失路将如何”的崭新回答——不接受。不接受必然失路的命运,更不接受制造命运的天罗地网。
大地上杂劲生长的野草,对着那看似神圣的、坚固的、环环相扣的、生生不息的庞然大物,放声大笑。
作者:刘摩诃
文:刘摩诃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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