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晨光初透,走在路上,看见在绿化带边上,一位老者撒一把黄米于地,立刻便有三五只麻雀,自树丛间跃下,啄食起来。它们机警得很,每啄两三口,必抬头四顾,黑豆般的眼睛映着天光,竟也显出几分明亮。
我向来以为麻雀不过是市井间的点缀,啁啾之声亦不过是市声的一部分罢了。然而细细观之,每只麻雀竟各有其态:有的胆大,直趋米粒最密处;有的谨慎,只在边缘啄拾散粒;更有甚者,竟会为了一粒饱满谷物而彼此追逐,扑翅之声呼扇不绝。它们的世界,未必不比人的世界更来得真实而迫切。人类的诗人常咏鹰隼的威猛,燕子的灵巧,孔雀的华美,却少有为麻雀写诗的。麻雀既不威猛,也不华美,只是平凡地存在着,坚韧地生活着。但这平凡与坚韧之中,何尝没有一种尊严?
假如我是一只麻雀,我会过着怎样的鸟生呢?也许,我会对人类有这样一番告白——
人类你好,我是一只麻雀,个头不大,胆子不小,一生短促,不过二三春秋,便已历尽生老病死。在鸟类世界中,我们是离人类最近的邻邦,从城市、农村到山林,与你们人类的日常生活联系紧密。我们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亦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天清晨,我们的鸣叫不是无意义的啁啾,而是在呼唤同伴,在宣示存在,在赞美晨曦。我们在枝间的跳跃不是胡乱蹦跶,而是在觅食,在嬉戏,在求偶——这一切组成了我们麻雀的生命状态。
春日,我在枝头啄食新绿的嫩芽,那芽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映着我小小的头,灰褐的羽毛。我啄食时极是小心,唯恐伤了那嫩芽的根本。人们只见我啄食,便道是害虫,却不知我也择时择地,取之有道。我亦曾哺育幼雏,穿梭于林间,衔虫归来。那时我胸中的急切与怜爱,何尝逊于你们人类的舐犊之情?幼雏张着黄口,啁啾待哺,我一次次飞去又飞回,羽翼虽疲,心中却盈满了一种朴素的欢喜。
秋深时,稻谷熟了。我与同伴飞至田间,啄食那垂头的谷粒。农人见了,便挥竹竿驱赶,口中呼喝。我们受惊四散,飞掠起落,在空中盘旋片刻,又落在远处的电线上,偏着头看那农人。我们并非贪得无厌之徒,不过取数粒以果腹。天地生五谷,原也有我们的一份。然而人们总以为全部该属于自己,将我们视作盗贼。
冬日最是难熬。寒风凛冽,我们瑟缩在檐下缝隙中,羽毛蓬起以存体温。雪后大地一片白茫茫,觅食极是不易。我曾见同伴冻毙于雪中,小小的身体僵硬如石头,短小的喙还微微张着,仿佛在呼唤最后的春天。我们活着,便是与天地争一口气,这口气中自有尊严在。
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避那孩童的弹弓。他们以石子射我们,为的只是看我们惊飞的模样。我曾中了一弹,左翼剧痛,几乎坠地。挣扎着飞至一株老槐树上,喘息良久。那痛楚与恐惧,与人类中了箭镞何异?我们一样知痛知惧,一样恋生畏死。
当我们中的老麻雀,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它们不会躺在路中间等人发现。它们会悄悄找个角落,比如灌木丛、墙缝,或者房顶的犄角旮旯,默默休息,甚至在那儿结束生命。我们族群的这个习惯,让我们麻雀的尸体很难被你们人类看见。大自然有自己的“清道夫”,野猫、老鹰、甚至大个的蜘蛛,都把我们麻雀当盘菜。一只麻雀倒下了,很快就被这些天敌叼走,成了其盘中的午餐。除了天敌,大自然还有更厉害的“清洁工”——昆虫和微生物。别看麻雀尸体小,掉在地上没多久,蚂蚁、甲虫就蜂拥而上,分解得干干净净。风吹雨淋一配合,尸体很快化成泥土的一部分,回归自然,连痕迹都不留。即使这样又如何呢?见到雀尸横于道旁,羽毛凌乱,我们依旧飞跃嬉戏,仿佛不曾少了一个同伴。生命之来去,在我们眼中,或者本就如此简单而自然。
我们勤劳、朴素,还带点倔强,筑巢于檐角瓦隙,衔草啄泥,不辞劳苦。我们成天在树梢、屋檐、电线杆上蹦跶,哪儿热闹往哪儿凑,跟你们人类挤地铁似的,哪儿有空就钻哪儿。我们在一切可能生存的地方讨一份生活,爱扎堆,爱话痨,成群结队找吃的,啄点面包渣、米粒,日子过得简单又自在。你们人类路过,看见我们麻雀在檐下跳跃,在枝头啁啾,目光就如掠过一片落叶,不惊起半点波澜,视我们如同无物。然而,人间众生,其实各守其分,各尽其性。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中的独一无二。每个生命都有自在的意义和进程,都有它分分秒秒的愿望,都有和人生一样的故事和戏剧性。
我作为一只麻雀,也有我的世界,我的旅程,我的故事。在我的生命故事里,有风雨晴晦,有饥饱寒暖,也有生死别离。我们的世界,纵使被人一览无余,却未必被人真正懂得。每当夕阳西下时,我随雀群归巢。小小的身影在霞光中划出弧线,投入檐下的黑暗中。明日清晨被曙光惊醒,我向着未来的食物起飞,又将是一场新的生存。生而为雀,未必不是一种庄严的历程——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完整地经历了生命所赐予的一切欢欣与苦难。
我当然知道生命之短,但是依旧忙碌,依旧繁衍,依旧在每一个清晨展开双翅,投入风中。有一天,当我最终从枝头坠落,我的生命故事也随之终结——但这故事依然存在过,依然有价值,依然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