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大规模进口打折的俄罗斯原油，是俄乌冲突爆发后全球能源格局重塑中最具标志性的事件之一。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经济规模第五大的国家，印度约85%的石油依赖进口。它是全球主要的原油进口国之一，石油消费量位居世界第三，仅次于中美。2021年，印度日均采购约420万桶原油，其中伊拉克占24%，沙特阿拉伯占16%，美国占10%，俄罗斯仅占2%。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俄印双边贸易额已激增近六倍，从2022年前的100亿美元飙升至2024-2025财年的690亿美元，这一增长主要归因于印度购买了俄罗斯的折扣原油。新德里凭借其“战略自主”，在西方制裁的夹缝中为莫斯科提供了关键的经济生命线，同时也为本国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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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俄罗斯石油出口总量与对印度石油出口对比（2016年1月至2025年7月）

图2 俄罗斯石油产品对印度出口（2016年1月至2025年7月）

据路透社10月28日报道，包括印度石油公司（IOC）在内的多个印度国有炼油企业计划停止购买俄罗斯石油。11月21日，印度最大的私营炼油商信实工业（RIL）宣布停止部分炼油厂处理俄油，12月起停止进口俄油。近期多项指标也显示，印度对俄罗斯原油的狂热正在显著降温。据能源数据分析公司Vortexa统计，今年上半年，俄罗斯在印度石油进口中的份额已从巅峰时期的约40%下降至约35%，而中东传统供应商的份额正稳步回升。这一转变并非偶然，随着“折扣”优势的收窄、西方制裁执行的收紧以及印度长远能源安全的考量，新德里正在悄然调整其能源战略，告别对“折扣原油”的单一依赖，展现出其在大国博弈中更为复杂和精妙的平衡术。

一、 “甜蜜期”的终结：折扣收窄与物流成本高企

印度转向俄罗斯石油的初衷是纯粹的经济账。2022年下半年至2023年，相较于国际基准油价（布伦特原油），俄罗斯乌拉尔原油对印度的报价一度有每桶20至30美元的惊人折扣。这为印度节省了巨额外汇，并有效抑制了国内通胀，还提升了炼油利润，可谓一举三得。

然而，市场的力量是动态的。来自印度和中国买家的巨大需求，迅速填满了俄罗斯的出口管道和油轮船队。供求关系的变化和俄罗斯增加财政收入的需求使得折扣幅度不断收窄。目前，俄罗斯原油的折扣已降至每桶2至3美元左右，与沙特阿拉伯、伊拉克等中东原油的价格优势已微乎其微，远低于2022–2023 年的两位数折价。与此同时，从俄罗斯科兹米诺港运输原油到印度西海岸的航程，远长于从中东港口的航程，高昂的运输和保险成本进一步侵蚀了原本的折扣利润。扣除不断攀升的运费、保险及合规成本后，俄油实际到岸价与中东基准油几乎持平，部分批次甚至倒挂。当经济账不再划算时，印度炼油商顺势回归地理位置更近、交易更便捷的中东供应商，便成为市场驱动的自然选择。

图3 俄罗斯鞑靼斯坦共和国阿尔梅季耶夫斯克市郊外的抽油机

二、 支付壁垒的困扰：西方“二级制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折扣收窄”仅是政策转向的表层诱因，驱动新德里做出战略调整的根本动力是“支付机制瘫痪”所体现的金融制裁风险与“战略自主再校准”所代表的长期国家利益。今年以来，美国对俄罗斯的金融制裁持续加码，这给印俄之间苦心经营的本国货币支付机制带来了巨大挑战。

2024年8月，印俄两国央行试图绕开美元体系，采用印度卢比-俄罗斯卢布的直接结算。但这一机制在实践中陷入困境：俄罗斯积累了巨额印度卢比，却因印度出口有限而无法有效花销，导致大量资金滞留印度银行，形成了“卢比滞留”问题。【注：印度卢比汇率下跌、流通性差，俄罗斯企业难以使用这些卢比购买商品】这一僵局迫使双方不得不寻找替代方案，包括使用阿联酋迪拉姆、人民币等第三方货币，但这又增加了交易的复杂性和风险。

2025年10月22日，美国财政部对俄罗斯国家石油公司及其旗下银行的制裁，被视为特朗普上任以来对俄最猛烈的一击。同时，美方把“清算窗口”设在11月21日，意味着之后任何与俄受制裁实体（Rosneft、Sovcomflot等）的交易都将触发“二级制裁”，包括冻结美元清算、限制对美出口，其矛头直指与俄罗斯交易的外国金融机构。【注：二级制裁是一种特殊的惩罚性经济手段，它不仅禁止本国人与被制裁目标（如某个国家、企业或个人）交易，还威胁惩罚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第三方实体（即“第二方”）】

制裁效果立竿见影，多家国际银行，特别是与美元体系关联紧密的机构，因担心被排除在全球金融体系之外，对处理与俄罗斯相关的付款变得极其谨慎，甚至直接拒绝。这导致大量运抵印度的俄罗斯原油无法完成支付，货物在港口积压，迫使印度炼油商不得不转向其他货源以确保生产连续性。这种实实在在的“支付壁垒”，让新德里深刻认识到，过度依赖一个受严厉制裁的能源来源蕴含着巨大的金融风险。

三、 战略再平衡：能源安全与地缘政治的深层考量

除了经济和金融层面的直接原因，印度的转向更蕴含着深远的战略意图。对印度而言，理想的能源图景是成为一个灵活的“全球买家”，利用其巨大的市场体量，在俄罗斯、中东、北美乃至非洲等多个来源地之间动态切换，以实现成本、安全和地缘政治利益的最大化。

首先，能源来源多元化是印度能源安全的根本。稳定的能源供给是现代国防机器的血液，关乎军队的机动性、装备的运转乃至战时经济的持续。若主要供应源来自一个被制裁国家，其支付、运输、保险链条随时可能被“武器化”，构成事实上的战略脆弱性。即便在进口俄罗斯原油的高峰期，印度也从未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过度依赖俄罗斯，无论是在供应链稳定性还是在地缘政治上，都会使印度丧失灵活性。印度战略石油储备（SPR）仅覆盖74天净进口量，远低于国际能源署（IEA）90天标准，而俄油占比过高意味着一旦制裁升级导致断供，储备天数将骤降近三分之一，直接威胁战时与危机时期的国防动员能力。适时增加从中东，特别是传统盟友沙特、阿联酋以及美国的进口，是降低单一依赖风险的理性之举，也有助于印度在与不同供应商的谈判中维持议价能力。

其次，维护与美西方关系的战略平衡。尽管印度坚持“战略自主”，但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是其“印太战略”的关键伙伴，也是技术、投资和军事合作的重要来源。过去三年，印度借俄油折扣实现了“低成本通胀控制+对美出口顺差”双赢，被外界称为“左右逢源”。但随着美国大选年对华强硬升温，特朗普政府把“削减俄油进口”作为对印关税豁免的前提，莫迪政府不得不在“对美战略伙伴”与“对俄传统友好”之间做排序。印度在俄罗斯石油问题上的适度“转向”，可被视为对西方关切的某种回应，有助于缓和因对俄关系而可能产生的双边摩擦。这是一种精妙的信号释放：印度可以在其国家利益范围内进行合作，但不会无限度地挑战西方的核心底线。这种平衡术，对于旨在同时从东西方获取最大利益的印度而言至关重要。

图4 10月31日，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东盟防长会上，美国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斯与印度国防部长拉杰纳特·辛格共同签署新的防务框架协议

四、总结

能源依赖的结构性风险直接关涉国家安全的基本盘。印度基本停购俄罗斯石油，并非意味着印俄关系的彻底转向。两国历史悠久的战略伙伴关系，尤其在国防装备领域的高度依赖，决定了双边关系的基本盘依然稳固。这一能源贸易领域的调整，标志着印度对俄石油进口正从初期的“机会主义采购”向更为长期的“战略理性”回归，也代表了印度从“不结盟”的消极平衡转向“多向结盟”的积极塑造，以确保最核心的国家安全利益不受制于人。

告别“折扣原油”，是印度走向成熟能源大国之路上的一次必要校准。这一转向清晰地表明，在新德里的战略棋盘中，能源安全不仅是经济议题，更是国家安全的核心支柱。通过确保能源供给的多元与稳定，印度旨在为其大国抱负锻造一个更具韧性的基石。在全球能源秩序加速重组的当下，新德里的这一转向，无疑将为观察新兴经济体在大国博弈中的生存之道提供一个绝佳的范本。

对于同样面临复杂国际环境、并高度重视能源和金融安全的中国而言，新德里的转向再次凸显了能源进口多元化的极端重要性，这不仅是平抑价格波动的手段，更是应对国际风云变幻的“安全阀”。其次，印度在“卢比结算”困境中遭遇的支付体系自主化挑战，生动说明了在全球金融格局中降低对单一货币体系的依赖，建设稳健、高效、自主的跨境支付基础设施，对于保障国家经济命脉畅通具有无可替代的战略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