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击掌·母女会》和《马前泼水》两出传统京剧在某地剧场演出的当晚,室外近摄氏零度低温,室内气氛热烈,观众席坐满了大学生模样或显然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连演的两出剧目均为京剧稀有流派,前者是全本《红鬃烈马》里两个不常演的折子,由北京京剧院黄(桂秋)派青衣李慧主演王宝钏,后者则是首演于一百多年前、由清末民初“新汪派”宗师汪笑侬根据《汉书》中“朱买臣休妻故事”改编创制的“新戏”,主演是上海京剧院的“高音王”、汪派传人徐建忠。
从这场演出可以看到,网络时代尤其短视频传播“干预”演出现场欣赏习惯的兴味体现得愈发浓厚。
首先,当晚演出的剧场并未如其他同类剧场那样,对观众自行拍摄加以一定程度的限制,而是完全放开权限,因此观众得以狂欢式地对演出全过程进行各种形式的拍摄。在演出结束后甚至演出接近结束时,视频网站上就已经出现各类UP主上传的各类“highlights”视频,甚至演出全本。
其次,因为这种事实上很难禁绝的“盗摄”很容易随热烈的现场演出气氛与频现的高光时刻而频繁发生,并在拍摄者基数与平台影响力的共同作用下形成聚集效应,一场激动人心的演出很容易被以各种碎片化的方式投射到短视频平台,并通过大数据算法辐射到更广泛、未能亲临现场的人群,从而直接触发受众在下一次演出买票进场的冲动。传统意义上对于“角儿”的口耳相传或平面媒体传播,变成了最直接的现场动态甚至沉浸式体验,对于京剧潜在观众的影响力是空前惊人的。上海京剧院去年末的反串《大溪皇庄》中,身为资深网红的演员鲁肃现场高能开挂,以老生本行反串碎嘴彩婆子,被剪辑成各种特效在网络流传,成为延展出京剧本体以外、充分沟通最新的大众娱乐与欣赏生态的具象桥梁。
导演郭宝昌在世时,将包括互动性在内的特性总结为京剧的游戏精神,将之视为京剧舞台最重要的存续症候。天蟾逸夫舞台重新装修前曾经将指定排座位设定为摄影位的举措,可被视为在“前B站时代”对戏迷拍摄、欣赏及至有限度传播需求的积极回应。当时间刻度进入短视频与网红经济的阶段,传统意义上的“观演互动”也很大程度集中体现在各大平台短视频与UP主们的狂欢上。
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塑造出来的“网红”,前提是专业素养到位。理由无他,因为短视频里的京剧网红,面对的受众本身就首先将观看对象作为一名出色的专业演员加以审视,进而在此基础上发掘演员在流派传承与表演技巧上的天赋与个性。在这样的良性循环中,网络传播往往可以弥补甚至逆转传统意义上演出市场的观看机制。
仍以开头提到的这场网络舆情意义上堪称“划时代”的演出为例。这场演出的重头戏自然是徐建忠主演的汪派《马前泼水》,根据网友考据,徐老师上一次完整演出这出独门戏已经是2005年的事情了,将近20年来,在“网生代”新观众的记忆中,徐建忠经常是以硬里子老生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戏份不多,发挥有限。关于徐老师的高(庆奎)、汪(笑侬)两派的头牌主戏,长期停留在资深老戏迷的口耳相传。然而在此次演出现场,却出现了传统观演机制下不可思议的场景。
首先如上文所说,现场的年轻人比例超过绝大多数一般性京剧现场演出,而且年龄目测非常年轻,正是最积极直接拥抱短视频时代的“00后”上下人群。其次是现场主流观众对于主演报以超乎想象的热情,从朱买臣以“好冷啊”上场时刻山呼海啸的碰头彩,到“西皮导板”核心唱段起来时几乎一句一个好,及至朱买臣由寒儒服装换成新官上任大红袍再次上场时的欢呼声,无不呈示出现场的年轻观众对剧目、流派历史甚至演员本身所具有的极高熟稔与认同。这种高度共情化的认同更在谢幕结束后以观众轰动性呼唤返场(演员在卸妆尚未完成时更二次返场)及更晚时候时长约一小时的后门签名达到淋漓尽致的高潮。
徐建忠老师在返场感言中说“谢谢大家,没忘了我”,正道出曾几何时近乎被奉为遥不可及高雅艺术之“国粹”的京剧艺术在网生化时代迎来新生的曲折路径。剧场里热烈呼唤的戏迷,绝大多数其实都不是当年亲历徐老师青年时代现场的老观众,而是天南地北赶来的短视频UP主。根据笔者观察,网友对徐老师的艺术生涯较为清晰及系统性认识,应该是从2020年初上海京剧院的B站账号发布了汪派剧《哭祖庙》等历史演出录像开始的。两三年内,B站网友凭借热情接力发布了许多徐建忠过去演出的高能视频,组成了一个属于2020年代的“徐建忠宇宙”,因此累积了相当可观的一批00年以后成长起来的“B站戏迷”。相当有趣的是,这批戏迷最活跃、互动最频繁的平台目前仍是B站,在微博、抖音等转发率都偏低。
而恰恰正是这一批在屏幕前“身经百战”的受众(很大比例自身也是UP主),完成了《马前泼水》这场演出的线下狂欢式观演,经历那夜后,B站及小红书“徐建忠”关键词下陆续更新了超过一百多条相关视频,在有限的传播范围内完成了一次“小圈子”的光速传播。网友也借此持续表达对希望看到已经退休的徐老师更多演出的渴求,而这些声音的发出与传递在传统观演机制下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徐建忠
如果说鲁肃代表的是实体京剧网红在当代的演出意义再生产,那么颇有些令人意外的“徐建忠现象”则在更新的时刻提醒我们,在远远瞻望“京剧之美”的时候,也不能忘记,所有的经典,曾经也是流行文化,而包括汪派在内的“冷门”流派,也都是中国戏曲文化密码的有机组成部分。如何直面貌似令人丧志的“短视频时代”,及至利用它重新发掘创作、演出及至接受等各环节被遗忘的角落,或者是今后助力推进京剧文化乃至类似传统文化走得更顺利并真正“久艺焕新生”的可能性所在。毕竟,我们身处一个不能纯粹靠“行当齐全、唱腔优美、程序精妙”这些空洞的字眼去亲近传统艺术的时代。
当然,这里涉及到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剧场礼仪问题。
尽管京剧现场的观演特性与话剧、歌剧、古典音乐会或电影院现场有本质不同,舞台上下的紧密联系与积极互动,可以直接有效推动京剧演出氛围达到高潮,但从著作权保护的意义上来说,在演出现场拍摄从理论上是不合规的,涉及到对节目内容、艺术家、演出主体单位所拥有版权的保护,在剧场里反复被广播的“禁止摄影摄像录音”等规则,是执行这一著作权规范的具体措施。也有网友提出,戏曲舞台上大量创作时间长达百年以上的传统剧目,由不同的剧团演出,如何界定版权归属?这是关于传统艺术如何在现代版权制度与艺术本体特性中找到平衡、戏曲舞台如何在无法置身事外的全媒体时代积极拥抱新兴媒介的传播伦理命题。怎样在精确判断权利主体并妥善保护版权的前提下,仍能最大程度令传统艺术与超广域传播媒介“亲和”,其实是非常考验从业人员的综合素质的。
作者:独孤岛主
文:独孤岛主(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剧评人)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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