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到李瑞清诗《见济上人为陶斋尚书诵经有感》,详加研习之后,引发我的兴趣。这首诗除了对友人的怀念外,更有一段与端方、八指头陀等历史名人有关的历史故事。各位如有兴趣,可听我细说。

诗中有史

李瑞清(1867年－1920年),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温圳镇人,清末民初诗人、教育家、美术家、书法家。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进士,后任翰林院庶吉士、江宁提学使、两江优级师范学堂(今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校前身)监督(校长)、江苏布政使等职。

我们先看李瑞清这首诗:

珠履三千夸上京,高台已毁曲池平。

只今唯有山僧在,长日焚香祝往生。

这首诗的题目是《见济上人为陶斋尚书诵经有感》,其中的“见济上人”为清末著名诗僧八指头陀,而“陶斋尚书”就是大名鼎鼎的端方了。此诗的大意是:当年端方在京城做大官,门前车水马龙,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纷至沓来对其多加赞美之词。而今端方死了,如高台倾毁,曲池也被填平。只有山中的僧人还在为端方焚香诵经,祈祷往生。

那么,这首诗的历史背景是什么?又反映了怎样的历史事件?

端方之死

咱们先说说端方是谁。

托忒克·端方(1861年—1911年),字午桥,号陶斋,生于直隶浭阳(今河北丰润县),满洲正白旗人,是清末大臣、金石学家、收藏家,与良弼、铁良、恩铭、载泽共称为清末满人“五虎将”,历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端方在晚清政坛显赫一时,于诸多事件中担当了重要角色。他在任封疆大吏期间鼓励学子出洋留学,1905年衔命出国考察政治,归国后整理出版了《欧美政治要义》和《列国政要》,介绍文明社会的政治学常识,鼓吹立宪,很多论述均为开先河者。

1908年,光绪和慈禧去世。新上任的皇帝溥仪年小,其父载沣为摄政王。载沣与袁世凯不合,驱直隶总督袁回家,端方来接替袁世凯,端方一举登上了个人仕途的最高峰。

但是端方并没有得意多久,便被免职了。端方由重臣到被罢免,看起来是个笑话,实则是权力高层政治斗争的结果。1909年,慈禧棺椁要移陵,端方要记录下这个重要的事件。于是他安排了摄像师对慈禧下葬的过程进行拍摄。葬礼主管官、李鸿章的长孙李国杰上一奏折,曰:“梓宫奉安之时,为臣子者抢地呼天,攀号莫及,而乃沿途拍照,毫无忌惮,岂惟不敬,实系全无心肝。”清廷军机处很快以“恣意任性,不知大体”为由,对端方予以革职处分,就这样他成了清朝历史上出任时间最短的直隶总督。其实端方被罢免,是慈禧太后去世后,隆裕太后、张兰德、摄政王载沣等对端方的政治野心不满所至。

1911年初,南方“保路运动”愈演愈烈,情势危急之时,载沣想起了端方。于是,端方被朝廷任命为候补侍郎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大臣,南下平息保路风潮。继而,1911年10月9日,武昌起义爆发,消息很快传到四川。11月27日,端方抵达四川资州时,端方所带的两队新军夜里起事,将端方和他的弟弟端锦二人杀死。

1912年1月,端方被清廷追赠太子太保,并赏给二等轻车都尉世职,谥忠敏。

端方兄弟死后,其头颅被放在装洋油的铁盒里,运抵武昌,游街示众。武汉万人空巷围观。直到第二年,端方的亲家袁世凯继任大总统,他的头颅才由长子端继先寻回,和身体合体安葬。

端李之交

李瑞清为什么写诗纪念端方?因为二人交往颇深。

端方在我国近代文化教育事业方面颇有建树,亦是收藏家,著名的毛公鼎曾为其所藏,关于收藏的主要著作有《陶斋吉金录》8卷。

在李瑞清先生的交往圈中,端方的官是比较大的,而且端方对李也很欣赏。

1906年9月,端方调补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直至1909年6月端方调任直隶总督,端、李两人一直密切交往。

端方到任之际,李瑞清先生上书《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李观察上端午帅禀》。此文很长,主要讲了在学校诸方面的改革与建设的意见,其中主要讲了学科改革和选用日本教员的改革。端方阅后,与同僚曰:“今始知李某不独娴教育,亦外交家也。”

1907年,两江师范速成科学生毕业,端方即莅临致辞,接着端方奏奖光绪二十三年两江师范学速科成毕业生,这期间端方不仅在办学方面给予李瑞清先生各方面的支持,端、李还多有翰墨往来。

端方对李瑞清的信任还表现在这件事上:1907年7月,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端方开始警惕起来,官员晋见,皆需检查,而对李瑞清则免之。

1908年,端方委李瑞清先生两个职务,署理江宁提学史,督学暨南学堂。

除政务外,端方与李瑞清多是共同品鉴碑拓、游历金陵。

半山寺位于南京市中山门北白塘,清溪路附近,原名“晋谢公墩”,为谢安故居。北宋时为王安石的宅第,后为王安石捐给佛门建造寺宇,宋神宗赐名“报宁禅寺”；王安石因新法被废悲忿离世,相传亦埋葬于半山寺内。

端方督两江,曾重修半山寺,这期间,端方、李瑞清及众友人多次游览半山寺。

李瑞清著有《九日从尚书端公游半山寺》诗,通过描绘游半山寺的所见所感,以对自然景色的描绘,以及对历史兴衰、人才得失和社会现实的思考,表达了诗人对过去和当下的忧虑和感慨。意境深远,情感复杂,体现了李瑞清先生忧国忧民的情怀。

1909年初,李瑞清有《雪夜集陶斋尚书宝华盦评碑》一诗:

良宵集群彦,快雪拥旌旄。

翠竹明瑶箧,琼英照锦袍。

孙吴三石古,江汉一亭高。

雅绝庾公谶,东南属望劳。

宝华盦是端方以收藏汉的《西岳华山庙碑》碑拓而得名。《西岳华山庙碑》,立于东汉桓帝延熹八年(165年),明嘉靖四十三年(1556年)毁于地震。传世原石拓本仅存4件,即长垣本、四明本、华阴本、顺德本。长垣本现藏东京上野书道博物馆,四明本、华阴本现藏故宫博物院,以上三本此时归端方所藏,故颜其室曰“宝华盦”。顺德本则为李文田旧藏,现藏香港中文大学。

宝华盦是端方任两江总督时招待外宾的场所。民国元年(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先生抵达南京后,就下榻于此。后来宝华盦一度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办公室”。

诗文追悼

端方死后,他的生前好友多有诗文纪念,比较著名的有王国维和陈散原。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庵),又字伯隅,号礼堂、人间、永观、东海愚公、观堂等,浙江省海宁州(今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学等方面均有深诣和创新,为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留下了广博精深的学术遗产。

辛亥革命爆发后,国内大乱,端方的好友王国维跟随罗振玉乘船前往日本京都避居。1912年12月,身处日本京都的王国维,写下一首哀悼端方的长诗《蜀道难》。

《蜀道难》中有为端方鸣冤、有对其书法的赞扬、有对他政绩的歌颂。特别谈到他的收藏:“宝华庵中足百城,更将何地堪娱老。”“孤本精严华岳碑,千言谟训毛公鼎。”比如你收藏的精良严密的《华山庙碑》珍贵拓本和刻满像《尚书》一样古铭文的毛公鼎。“丹青一卷顾长康,唐宋纷纷等自郐。”你还收藏了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的摹本,仅此一件足以让其他珍贵的唐宋藏品们不值一提。

在诗中王国维吟道:“此意公私君莫问,此时恩怨两难论。”哗变新军要杀端方,端方问:“以往我对你们不好吗?”士兵们回说:“你以往对麾下旧部士兵们的关照,那是私人恩情,今天杀你,是国仇。”

也是在这一年,在上海张园公祭端方,李瑞清先生也参加。陈散原有《十月七日为端忠敏公殉节周一岁同人集张园山亭设祭赋悼一首》:

园隈纸阁酹杯浆,偷活宾僚聚作行。

此日更无天可问,孤军曾费梦相望。

挤公死地关兴废,垂世遗编有耿光。

运去一身谁得惜,旧恩空写九迥肠。

陈散原,中国近代诗人,名三立(1853年10月23日—1937年9月14日),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著名学者陈寅恪之父。

陈散原在悼念端方的诗中大声感叹“此日更无天可问”,“挤公死地关兴废”表达了他对罢免排挤端方不公的质问,提出端方的死与清朝的灭亡息息相关。

八指头陀诵经

再回到李瑞清先生《见济上人为陶斋尚书诵经有感》这首诗。诗中的济上人是谁?

济上人即著名诗僧八指头陀。

八指头陀法名释敬安(1851年—1912年),近代爱国诗僧,俗名黄读山,字福馀,字寄禅,湖南湘潭县雁坪乡银湖塘人；少以孤贫出家,致力诗文,得王闿运指授,才思日进,入“碧湘诗社”；曾于宁波阿育王寺剜臂肉燃灯供佛,并烧二指使骈,自号八指头陀；曾任浙江天童寺方丈,辛亥革命后,当选为中华佛教总会会长,时湖南等地发生寺产纠纷,应众邀入京请愿,到京未达目的,即卒于法源寺。

李瑞清诗题中的“济上人”即寄禅法师。特殊的时代背景,李瑞清以“济”代“寄”,是清末普遍的隐喻手法。

李瑞清此诗作于何时?《见济上人为陶斋尚书诵经有感》中的“见”字,说明济上人为陶斋尚书诵经时,李瑞清在现场,故应是1911年11月27日端方被杀,至1912年11月11日释敬安卒于北京法源寺之间。

关于“济上人为陶斋尚书诵经”的事,当事人八指头陀有诗《甬上书感三首》记录:

茫茫沧海一孤鳞,忽忽蛟龙起战尘。

不惜谏攀丹槛折,谁怜寒失翠华春。

转瞬浮云六代更,须臾唐宋又元明。

危亡时事何堪说,落叶残阳满帝城。

二百年来王气销,野人流泪话前朝。

可怜亡国真容易,一霎金风玉树凋。

“甬”与“诵”通假,“上”与“尚”通假。这首诗题目应为《诵尚书感三首》。此诗境与李瑞清诗同。

孙中山曾对四川保路运动有这样的评价:“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推迟一年半载。”与保路运动关联最密切的应是端方了,而端方的死与清朝的灭亡又有什么关系?正如李瑞清诗中所说“只今唯有山僧在,长日焚香祝往生”,一个也曾经繁荣昌盛的清王朝,变成袅袅的烟火,飘向另一个世界了。

(本文作者为著名书画家、学者,曾任黑龙江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作家协会副主席)

栏目策划/编辑 马纯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