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点》

人类学家项飙曾说，无法诉说“附近”的人，对世界的诉说是很无聊的。

“附近”不是可有可无的边角料，而是复杂且富有生机的生态系统。不管看起来多么细微或喧嚣，都是我们在不确定的时代可以依附的一叶扁舟。“附近”值得被凝视。

现如今，短视频降低了表达的门槛，人人都能做5分钟的人类观察家。拍摄设备变得轻巧，但凝视的目光反而更沉静，脚下的土地也因此多了几分份量。

在《5分钟“田野”·小红书人文创作大赛》，我们看到了一种从“附近”抵达世界的路径——以“我”为原点，观察、记录、表达，用影像在“附近”的广袤田野上立碑。

有限的时长，反而可以创造无限的可能。创作者们最终穿透了日常生活的表面，触碰到了真实的时代脉搏。

01.

观察：“我”是万物的尺度

创作源于观察，而“我”才是认识世界的起点。

“我”的视角里，有最珍贵的好奇心。作品《关于我拍摄小区晾晒物》，是在自我的生活半径内，对好奇心的一次全力追索。

在创作者看来，小区晾晒物是美的，也是活的。它们像流动的生活艺术展，展示着不同家庭的生活特质和成员构成。由此，她开始留意晾晒物背后的人，尝试与他们搭话，建立一种适度但温情的联结。

《关于我拍摄小区晾晒物》@麦子三岁了

这是为数不多与附近陌生人轻轻触碰的机会，因为不是所有小区都允许晾晒行为的发生。创作者的好奇最终演变成在意，生活在世界上需要坐标，他人就是我们的坐标。

“我”的视角里，还有最深切的关心。近年来私人影像变得流行，当“我”带着摄像机以身入局，提出有血有肉的真问题，得到的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答案，而是直击人心的情感共鸣。

《再见阿理》是一部真挚动人的私人影像，它提出的问题关于遗忘。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爷爷，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个馒头，抽了多少根烟。他想努力地抓住时间，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记忆的消散。

爷爷有一个长久想念的人，奶奶阿理。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对着空气说话，等阿理回家。他总有一天会忘记时间，忘记阿理，但他会记得太阳下山的时候，要回家。

七年的纪录，让“我”重新理解了爷爷，也学会了反观自身。“我”和爷爷都在与遗忘对抗，也许最终的结果都是必败无疑，起码可以留下些什么。

《再见阿理》@神田优作

而当“我”把视角调转，成为“我”的田野调查对象，往往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作品《我想挣2000...怎么这么难》是一个理想的样本，“我”操着自然流畅的方言，娓娓讲述当下人生阶段的迷惘，以及触底之后的新发现。

哲学家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齿轮被迫停下来的时候，恰恰是省察自我的契机。“像我这样跳来跳去嘞人，最后会葬在哪儿安？可能不太体面吧，反正身体都会烂哒，面子又拿来爪子安。”

虽然略带丧气，但透着一股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的魄力。这是潜入内心的深水区才能获得得人生洞察，原来我们对世间万物的了解深度，都不及我们对自己的。

02.

记录：从野生到学院的多元光谱

记录是人人享有的平等权利，通过记录，记忆得以留存，故事得以讲述。

野生粗粝的随手记录是可贵的，它如实见证了创作者在第一现场的亲历，携带着最不加掩饰的情感直觉和生命经验。作品《众神的家园》记录了一次随性的重庆街头漫步，没有精致的画面和考究的剪辑，却即时捕捉到了不期而遇的奇妙见闻。

无限流游戏一般的扶梯，路人五彩斑斓的头发与穿搭，既卖麻将机也管饭的街头小店……直达重庆这座江湖山城的本质。

《人类是一种慷慨的生物》源于创作者脑海里的灵光一现，以外星人的视角观察琐碎但真实的人间烟火。无厘头的街头随拍，道出人类无法被AI取代的理由，那就是人类总会做出算法无法预测的举动。

《人类是一种慷慨的生物》@外星人阿邦

所谓现实，就是无法预测，永远溢出。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认为，影像的本体在于通过时间延续完整记录现实。因此用影像记录的意义，比记录的手法更重要。

《长河随记》以独特的方式，回归了影像原初的质朴与真实。作品由一组固定镜头组接，全片无对白，看似静止的画面由动态元素和声音点缀，创作理念接近于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24帧》。

严谨工整的纪录片，是另一种记录的在场。在《如水般漂泊的人生》中，纪录片导演秦博讲述了主人公杨梅的双重人生。纵情高歌的贵州苗族阿姐与默不作声的上海保洁员，形成极大的反差。

纪录片结尾，杨梅用苗语唱出了在上海辗转维生的经历。沉默的群体，终于以自己的方式被看见。秦博敏锐的选题直觉，多重记录视角的在场，严谨的调查采访，让深度内容的挖掘成为可能。

《如水般漂泊的人生》@纪录片导演秦博

风格化的学院派作品同样脱颖而出。《酷似红薯的智慧生命》采用伪纪录片的形式，仿照古早科普节目的口吻，以红薯隐喻当代人的社交状态；《旋转新娘》则是一部制作精良的成人动画，多重的隐喻，辛辣的讽刺，引发人们对婚姻关系的思考。

当下创作者往往具有丰富的阅片量储备，对多种媒介和表现手法都能熟练掌握并应用。受过系统训练也好，自由生长也罢，无论记录的方式为何，都不会改变记录的意义。

03.

表达：跨越私人与公共的界限

创作者们也懂得如何站在私人与公共的中间地带，做出兼具真实性、思想性和普世感染力的表达。

作品《旋转新娘》选取了婚姻这一涉及公私领域的议题，拆穿婚礼仪式的赤裸真相及其对女性的麻痹作用。片中透明的酒店观光梯，富有象征意义。婚礼何尝不是一场个人幸福的公共展演，外在包装得有多光鲜亮丽，内里就有多少难以言表的算计。

《旋转新娘》@AKWW野生艺术工人

当婚礼的麻痹效应随着时间消散，婚姻的温床被洪水冲垮，女性该如何自处？红蓝药丸的选择不只存在于虚构中，而是渗透进婚姻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放弃追问也许可以更容易地活着，可是真相就在那里，岿然不动。

创作者们从未放弃对社会现象的反思，敢于把自己作为方法。《所以100年后，他们还在腌制电子榨菜吗》是短视频时代的创作者，对短视频媒介的创作方法、传播环境与盈利模式的全方位省察。

“在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载体中，真诚、思辨、审美体验，那些所有先前文化类型中具备的特质，也依旧悄悄进行着。”一味的批判与一味的歌颂都不可取，做好与陈词滥调战斗的准备，也记得永远给创作留出余地。

当下创作者在反思社会现象之外，也在关注着时下流行的社会学理论，还会以触手可及的人际关系为最小单位展开探索。“六度分隔理论”由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尔格拉姆提出，指我们最多可以通过六个人来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作品《六友理论，包养，淘金米》中，失业的“我”以在朋友家借宿为观察切口，意外发现“我”与身边人的相似处境。也因为朋友的推荐，“我”加入了在艺术展《淘金米》中淘金米的人群。真实的生活如同在米中淘金，淘出石子才是大多数人的处境。

《六友理论，包养，淘金米》@温子东在说话

而哪怕是最私人的对“我”进行解构的作品，也极具时代意义。《最坏的选择，最好的人生》从“我”报名马拉松活动失败的经历出发，拷问“我”到底要的是什么。在一个充满岔路口的时代，比选择更重要的是看清前路的方向。

片中私人媒介与公共媒介隔空对话，正如“我”与所处时代的对话。我们与时代早已牢牢绑定在一起，毕竟我们受时代影响，但时代也由我们构成。

04.

创作者和TA所处的时代

创作者们以“我”为圆心，以“日常生活”为半径，触碰到真实的时代脉动。许多观众因此打破了“短视频难以承载优质内容”的刻板印象，也看到了影像表达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5分钟“田野”共创日，我们进一步探讨了当下创作者与所处时代的关系。影像艺术家李竞菲从媒介角度为短视频时代正名，在她看来，短视频是一种“弱影像”的实践，它不应该被归纳到任何一种等级秩序中，因为它的生命力是不可思议的。

5分钟“田野”共创日活动现场

回到电影诞生的最初，电影的时长比5分钟还要短。影像技术和电影工业的日臻成熟，才使得电影变成了一种被规格化的商品。李竞菲提到，院线电影常规的90分钟时长，就是出于对成年观众需要上厕所的考量。

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短视频，其实是一种且古且新的影像形态。它能勾出人们最本能、最直觉的欲望，让人们重新表达自己的生命状态，重新回到玩耍的快乐当中。

人类学学者袁长庚则观察到当下创作者借助短视频和社交媒体，来进行自我呐喊的渴望。其中，从“我”出发的关系议题，体现了创作者的真诚与勇气。“我把自己的伤口暴露出来，邀请你通过观看或解读的方式参与到我的生命过程中。”

这样的表达如此可贵，因为它们超越了现有的理论和语言，从个体的生命经验中生长出来，是触碰生活中复杂问题的真正起点。另一方面，也是创作者对公共生活萎缩的一种反抗。

5分钟“田野”共创日活动现场

袁长庚珍视生命经验本身的价值，它能帮助我们理解某种未知生活，或者在已经熟悉的生活里开辟未知的面向。这正是当下的短视频创作者所具备的品质。

TA们不追求空洞的观点与宏大的叙事，立足“附近”的田野精耕细作，以有血有肉的生命经验真诚发问。TA们用创作留存时代的印记，更留存我们活过的证据。

每个人的生活都经得起仔细凝视，而凝视的起点，可能就是我们各自的“附近”。

撰文：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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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