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乌素图村民中心

2025年9月2日，第16届阿卡汗建筑奖揭晓，7个来自亚洲、非洲和中东的项目获奖。自1977年创立以来，这一奖项关注的不只是建筑的形态，而是如何在复杂现实里改善人居环境，被誉为“全球最具社会维度的建筑奖”。这一奖项总奖金为100万美元，由获奖项目共同分享。

今年的获奖名单中，有孟加拉乡村的低成本自建住宅，有埃及开罗历史街区的更新，也有摩洛哥撒哈拉地区的气候适应性建筑。还有来自中国的，呼和浩特大青山脚下的西乌素图村民中心。由张鹏举主持设计的该项目同时也入围了第三届三联人文城市奖的“建筑贡献奖”。

西乌素图，蒙古语意为“有水的地方”。泉水从山沟间涌出，滋养了田地，也养育了这个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村落。这里聚居着汉族、蒙古族、回族等多个民族，街巷里常能听见不同语言的交织。过去，村里虽然有庙宇、有广场，却缺少一个真正属于所有人的公共空间。节庆时人们只能搭棚子聚在一起，平日里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老人和孩子多在自家院子里活动。

村民中心建成后，情况慢慢变了。那是一座一层的小房子，外观并不起眼，却把展览厅、活动室和厨房连在一起。夏天傍晚，老人们在院子里下棋、聊天，孩子们追逐玩耍；冬天，艺术家带着画展回来，村民会挤满屋子看热闹。

阿卡汗建筑奖评审团评价，西乌素图村民中心在乡村开放环境中，把多民族的日常交往“凝聚进一个紧凑而通透的物质空间”。而对主持设计的建筑师张鹏举来说，这栋只有一层的小房子，并不是单纯的设计成果，而是村民、艺术家与政府叠加在一起的愿望。

以下是张鹏举对三联人文城市的讲述。

文｜钟慧芊 李靖越

编辑｜李靖越

“不是‘我’的，而是‘我们’的”

我第一次到西乌素图，是四十多年前上大学做建筑测绘实习的时候。后来真正频繁往返，是最近十来年。有一批年轻画家把工作室落在这里，三天两头喊我去看看他们的新作品、新展览。

张鹏举，内蒙古工大建筑设计有限责任公司首席总建筑师、内蒙古工业大学教授

这次做村民中心，是多方愿望叠加出来的结果。西乌素图村所在的回民区做“美丽乡村”的改造，希望把西乌素图作为示范样板，请我们设计院全面做村容村貌、道路、环境与建筑节能的更新，本来是不涉及到新建房屋。可改着改着，两个呼声越来越强：一是村民要有个聚会、议事、办事、节庆的公共场所；二是这些年常回村的年轻人和艺术家，也盼着有一个展览、交流、甚至小规模创业的空间。

政府给不出成套建设资金，但愿意无偿划拨一块集体用地，这个地方正好是村子的中心。早些年这里有庙，后来又当过生产大队的房子；两棵两百多年的老树还立在边上，树上至今系着红布条。某种意义上，这里不仅是村子的物理中心，还是记忆中心、精神中心。

这房子从第一天起就不是“我”的项目，而是“我们”的项目。村民和艺术家自筹第一笔钱；政府划地、拉来村里改造时要外运的废旧砖；我们负责编制方案、组织建造，还要和各方把权属、使用规则、后期运营都约定清楚。说白了，最难的不是“画图”，而是把愿望、诉求和资源，在一个现实框架里协同起来。

西乌素图村民中心全景

旧砖、被动式气候响应、精神性、低建造

如果给这个项目提炼关键词，我会说四个：旧砖、被动式气候响应、精神性、低建造。

先说旧砖。村里道路打通、危旧房和违建拆除，会产生大量砖，本来都要拉走当垃圾。我提议把“垃圾零外运”变成原则——把废旧砖留下来盖房子。我们不是第一次用旧砖，但这是第一次大规模在村里做。旧砖的尺寸、年代全不一致，表面也不平整，常规做法是抹灰、勾缝，抹得漂漂亮亮。可那样一来，既费钱，也抹掉了材料真实的时间质感。于是我们发明了一个“既不是抹灰、也不是勾缝”的做法：以一种可被村里工匠轻易掌握的砌筑与表皮处理，让新旧参差形成肌理，容错而统一。

西乌素图村民中心内部

第二是被动式气候响应。我想要的是：夏天不开空调也凉，冬天尽量少耗能也暖。对城市楼来说这不难，但对寒冷地区的乡村建筑、且在有限预算内做到，挑战大。我们把过去项目里的经验叠加起来：地道风把凉意从地下引入，太阳能烟囱用热压把热空气抽走——两套系统合成一体的“被动通风”。外加围护结构的节能细节，尽量让运行成本降低，让村民不必为“电费”发愁。绿色这词太空，我更愿意把它拆成看得见的手段：旧砖再用、垃圾零外运、不开空调、低能耗运行。

西乌素图村民中心

第三个是精神性。场地中央那两棵大树，对我像磁石。我总想：如果有一座和它们相配的房子，该是什么样？村民把红布系在树上祈愿，说明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凝聚”的位置。我们的建筑，不是塑造一个形象，而是把这种凝聚力变成空间序列：从台地、廊下，到院子里的视线与动线，再到屋顶的可达性，让人自然地聚在一起，又能各自分散开去。名字后来叫“回空间”，半是因为这是回民区，半是因为它确实承载了“回村、回望、回聚”的愿望；同时，空间本身也像“回”字——回环曲折，千回百转。

第四个是低建造。低建造不是低品质，而是在低成本、低碳排、低技术门槛下，追求一种综合的高品质。我们用村里工匠施工，就必须给“出错”留余地。比如砌砖，专业队能砌到毫米级平直，村里工匠做不到，那就把“完美的平直”从审美目标里拿掉，把关注点转移到光线、通风、视线与活动上的“空间正确性”。再比如墙地交接，通常要做踢脚线、找平收口，这里我们刻意退让一个缝隙，既省工，又把“易出错”的部位变成轻微的阴影，反而更干净。栏杆本想用剩余钢筋规整焊接，现场怎么也焊不直，我们干脆顺势而为：允许“不齐”，只给一个安全间距与走向原则，结果出来的栏杆反倒生动、有手作的呼吸感。还有屋面之间的空中小桥，图纸上只是两条线，现场发现高差、角度都不“听话”，我们根据远山与树的关系调整桥位与坡度，意外地，它成了最受欢迎的拍照点，动线在那儿慢下来，人也在那儿遇见人。

西乌素图建筑图纸

这栋房子只有一层，但空间体验必须“超纲”。我们利用场地高差，做了内外渗透的半室外空间，动线与视线像水一样流动；屋顶被彻底“公共化”，既是看树的平台，也是节庆时的看台；各个功能空间各有“权属”，但被整合为一个整体的公共场域——公共性不是把空间分给大家，而是让彼此“能看见对方”，在互不打扰中共享。

屋顶、院子和廊下，都是大家的空间

房子建好后，出现了两个我们当初没想到的结果。第一是“走红”。城市里的年轻人涌进来打卡，周末车堵到村口。预留的五十多辆位停车场远远不够。我们和村民聊过：这热闹到底好不好？大多数老人很开心，“过去太冷清了，现在有精神头”。他们各自的活动空间并没被挤占，麻将照打、院子照晒，被网络热度挪开的，是村庄的“封闭感”。当然，停车和秩序还要慢慢磨合，不能把“流量”当“答案”。第二是带动效应。房子成了媒介，周边民宿、咖啡、小店开始萌芽，旅游季订满。政府也看到了“内生动力”的可能，不是只靠一次性投入修路、修墙，而是让空间成为持续发生的理由。

我也反复强调：这不是万能模板。乡村更新必须因地制宜；不是每个村都该做旅游，关键是找到当地真实的资源与文化脉络，让“内生”能长期发生，而不是一阵热闹后归于沉寂。

施工的三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在处理“意外”。有些是纠错：窗开大了、开偏了，我们就顺势调整，让光线真正打在需要的墙面上，让两棵树被框在最合适的视点里。有些是“错得刚好”：你以为要返工，结果站在现场一看，那个不完美反而让空间活了。老房子之所以有味道，往往不是因为图纸“完美”，而是解决具体问题时的随机与智慧。如果一栋建筑从头到尾“没问题”，我反而会紧张——那多半意味着，生命感可能被消解了。

西乌素图村民中心内部

项目结束并不等于“关系结束”。我们请了几位年轻建筑师参与运营期的日常观察与微调：看人从哪里来、停在哪里、在哪儿停留更久；看节庆时的动线是否顺畅；看屋面与院子的使用是否产生新的冲突或可能。建筑不是一张定格的照片，而是一段持续写作的文字；我们用低建造完成物质层面的“句子”，希望村民用长久的生活把它读下去。

而对于外来者来说，这个村落与建筑同样带来意想不到的体验。有人从四季如春的广州穿着T恤出发，到呼和浩特下飞机时，迎面而来的却是还未发芽的树木与清冷的空气。一路驶过城市，那些复制粘贴般的高层建筑，与地方性显得格格不入。直到进入西乌素图，杏花已然盛开，从“无叶”到“满花”的转场，美得几乎不真实。

夜晚，大家围火而坐，圆形庭院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重要；清晨，走进邻近的乌素图召寺庙与几座小寺院，才意识到地方性并非形式的再现，而是多重文化在历史中彼此转译的结果；午后，站在寺庙后的小露台，古建筑遗址、晨雾中的高楼与阳光交织在一起，时间的维度被瞬间拉开，令人震撼。回到村子，登上旅馆的平台回望，发现村民中心的屋顶上聚满了人——老人、小孩、游客与村民并肩而立。那一刻，它已不再只是屋顶，而像是新生的地面，一个让社群与风景重新缠绕在一起的高台。

西乌素图村民中心的夜晚

回头看，西乌素图村民中心对我来说，是把“传统”这两个字拆开来看：一半是技艺与尺度的延续，街巷的肌理、院落的秩序、村里人对空间的习惯；一半是面对当下的创造，旧砖新用、被动通风、低建造的容错与再组织。它不求“完整的答案”，只求把“开端”做得足够扎实：让村民愿意来、年轻人愿意留、外地人愿意再来；让两棵老树仍旧站在那儿，看着一群人把生活越过越热闹。到那时，建筑就不再是目标，而只是开始。

运营编辑：杨纪萌

三联人文城市是三联生活传媒旗下的城市整合传播品牌。以一年一度的三联人文城市奖、人文城市季、人文风土季为主线，创立了“小城之春”“你好陌生人”“光谱计划”等IP。在中国城市从空间转向人文的节点上，通过展览、论坛、演出、工作坊、报道、出版等线上线下多种形式，关注城市生活，激发公众参与，重塑城市人文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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