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曹雪芹插入茗烟(宝玉的贴身小厮)与丫鬟卍儿在书房私会这一看似琐碎的细节,绝非闲笔。这一情节如同一个精妙的“微缩景观”,承载了多重深刻的文学功能和哲学思考,其重要性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这是最直接、最表层的功能。正是由于宝玉在宁国府看戏感到无聊,想找个清静地方,才偶然撞见茗烟与卍的好事。宝玉打断了他们,并问起卍儿的名字和年龄。
引出“老宋妈妈”与“小书房美人画”:随后,宝玉在茗烟的怂恿下决定去袭人家玩。在出门前,他特意嘱咐一个“老宋妈妈”不要去吵醒“那边小书房里”的“美人”。这里的“美人”明指一幅画,但暗里呼应了刚刚发生的私情事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双关和讽刺。
为后文埋下伏笔:这个“美人”的象征在后续情节中再次出现。在第五十四回,贾母“破陈腐旧套”,批评才子佳人戏文时,就提到了“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这恰恰是对卍儿这类“一见清俊男子便胡思乱想”的丫鬟命运的间接评论,也与茗烟卍儿的故事形成了遥远的呼应。
《红楼梦》又名《情僧录》,核心主题之一是探讨“情”为何物。宝玉是“情不情”,对世间一切无情之物也报以深情,但他的“情”更偏向精神层面的“意淫”(体贴、尊重与共鸣)。
“皮肤滥淫”的对照:茗烟与卍儿的私情,代表了另一种更原始、更本能、更肉体化的“情欲”。作者通过这一笔,展现了“情”在贾府这个封闭世界里存在的多种形态。它并非公子小姐们的专利,也同样发生在底层奴仆之间。这使得对“情”的探讨更加全面和立体。
“情”的偶然性与盲目性:卍儿的名字由来极其荒诞——因其父母“偷情”时看见了一幅“万(卍)字花样”的春宫图而有了她。她与茗烟的私会,也是一时冲动。这揭示了“情”并非总是浪漫唯美,它也可以是盲目、冲动甚至荒唐的,充满了偶然性。这与宝黛那种前世注定、灵魂相契的“情”形成了巨大反差,共同构成了作者对“情”这一概念的深刻思辨。
这一事件是观察宝玉其人的一个绝佳窗口。
他的宽容与庇护:作为主子,撞见小厮做这种“丑事”,本可以严厉惩罚。但宝玉的反应是“跺脚”说“还不快跑!”,并笑着吓唬茗烟,最后反而保护了他们。这体现了宝玉超越阶级的同情心和对“人欲”的宽容,他是秩序的“叛逆者”和“庇护者”。
他的纯真与好奇:他关心的重点不是“丑事”本身,而是卍儿的名字和年龄(“有十几了?”),这符合他一贯对女儿命运的关注和好奇。他的反应不是卫道者的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天真的调侃和理解。
曹雪芹的伟大在于其笔触无所不包,不仅写主子,也写奴仆,构建了一个完整真实的社会全景。
被压抑的奴仆世界:深宅大院的奴仆们,人身自由和情感需求被极度压抑。他们的情爱不可能像小姐公子那样通过诗词传情、慢慢发展,只能是抓住偶然机会,仓促而冒险地进行。茗烟和卍儿的行为,是那个环境下被压抑人性的一种必然宣泄,真实反映了底层生存状态和情感状态。
“礼”与“非礼”的并存:宁国府表面上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翰墨之族”,但光天化日之下,小书房里就在上演“非礼”之事。这撕开了礼教规范下的虚伪面纱,暴露了其内部涌动的暗流与矛盾,暗示了贾府“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衰败之象。
总而言之,“茗烟戏卍儿”这一细节,是曹雪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笔法的精妙体现。它绝非可有可闲的“黄色片段”,而是一个功能多元、意蕴丰富的关键“闲笔”。
在结构上,它推动了情节,引出了重要象征物(美人画),并为后文埋下伏笔。
在主题上,它丰富了“情”的层次,与宝黛之情形成对照,共同构建了作者对“情”的哲学思考。
在人物上,它侧面刻画了宝玉叛逆、宽容和纯真的复杂性格。
在社会意义上,它揭示了封建贵族家庭底层奴仆的真实生存状态,暴露了礼教规范下的虚伪与压抑,增强了小说的现实深度和批判力度。
正是通过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红楼梦》才得以超越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成为一部描绘整个时代社会风貌与人性百态的宏伟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