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醒来时,世界正浸泡在一片巨大的、颤动的湿润里。我的复眼——这两颗由万千微小镜片镶嵌而成的水晶球——首先捕捉到的,不是完整的形象,而是无数闪烁的光斑。它们像散落的钻石,在草叶的边缘,在蛛网的丝线上,在荡漾的水洼里,跳跃,重组。于我而言,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幅永恒的镶嵌画,由光与影的碎片拼凑而成。
我轻轻振动了一下,那对薄至通透的长翼,身躯便离开了承载我一夜清梦的苇杆。空气于我,不是虚空,是漾着波纹的、有弹性的水,我只需用翼梢轻轻一拨,便悠然前行。风,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当碧蓝色的翅膀挟着营营的响声刮起微型旋风,我的形体在迅速运动中变得像是罩上一层薄纱,若隐若现,难以捉摸。我知道,在你们人类浩如烟海的典籍和口耳相传的神话里,我有着更多的名字。“蜻蜓”这个称谓,于我,既确切,又陌生。确切的是这具身体,这对薄若轻纱的翅膀,这身釉彩斑斓的长袍;陌生的,是你们附加于我之上的所有梦想与惆怅。
晨间的狩猎是宁静的。我那对巨大的水晶眼球,是由万千面小镜嵌成的,能将一方水塘、几丛芦苇,都收拢在这无垠的复眼里。一只纤弱的蚜虫,在叶背的蠕动,于我而言,便如旷野中的一声惊雷。我的六足在胸前拢成一个囚笼,于轻盈飞掠间,便将那些小飞虫,尽数笼了进去。我的头颅如同最稳定的瞄准器。俯冲,加速,擒获——动作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你们看到的是优雅的滑翔,于我,却是生死时速的角力。我飞行的轨迹,是没有定式的,是倏忽来去的,在人类的诗句里,我们这是“点水碧池款款飞”,那实在是将我们看得过于闲雅了。这忽停忽停,这乍俯乍仰,不是轻舞,皆是为了生存。
但我并非总是这般务实。有时,我也会痴了。我会悬停在一颗将坠未坠的清露前,看那里面包裹着的整个世界——一个倒悬的、微微颤动着的小天地。我的宇宙,便是由这亿万颗清露里的倒影拼凑而成的么?我的欢愉也简单,只为这一滴露的圆满晶莹;我的惆怅也莫名,只为那天边一丝丝漫上来的夕阳余晖。我认得我的族类。那硕大的,身着蓝黑铠甲的是王者;那通体朱红,如一点跃动火焰的,是法师。我们彼此并不交谈,只在交错飞过时,以翅颤的微频率互致问候。我们漫天飞舞着,在晚照里织成一张金紫交错的、红绿闪动的网。这时,我们便不像现实主义的昆虫了,倒像是从古老幻境里逃逸出来的精灵,羽翼上镀满了梦想与诗意的虚幻之光。
我时常停歇在水边的石头上,凝视那片我曾生活了数年之久的水下世界。那在水里扭动、模样丑陋的水虿,是我的童年。那段岁月漫长而黑暗,在淤泥与水草的缠绕间,我潜伏,一次次蜕皮,挣扎求生,躲避着鱼类的追捕。那是以亿万年计的古老年月在我血脉中刻下的印记。我的祖先,那些巨脉蜻蜓,曾翱翔于3亿年前石炭纪的沼泽之上,翼展达75厘米,如雄鹰一般翱翔天空。如今,我小小的身躯里,流淌着的分明是一部浓缩的地球编年史。所以,我必须飞舞,必须繁衍,将这源自洪荒的古老生命之火,传递下去。
当太阳西沉,光线变得绵长而温暖,我的翅膀会感到一丝疲惫。那渐进的昏暗所带来的,与其说是惆怅,不如说是一种深沉的召唤。白日的喧嚣过去,世界回归它本初的宁静。天地熔为一炉金色的流质,而我,是这流质中一个细微的、却无比坚定的坐标。黄昏在流水晚照下闪烁震颤,我几乎忘却了那只一直在我身后悄无声息盘旋的蜻蜓。他有着更宽厚的翅,与一身如青铜器般幽光的绿。他的追逐,是另一种形式的舞蹈,比捕食更专注,比飞翔更用力。后来,我们尾腹相连,在荷尖上停成一个脆弱的平衡。我感觉到生命最原始的悸动,正在我的体内酝酿。这仪式,从千万年前我们的始祖第一只飞上天空时,便不曾更改过。于是,我飞向那片我出生的池塘。将腹部末端,一次次探入微凉的水中,点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每一粒沉入水底的卵,都是一个渺茫的、关于未来的承诺。这承诺,要交给时间,交给流水,交给不可知的命运。
我累了,寻了一枝最高的荷茎停下,用我三万只小眼构成的视野,收纳落日最后的辉煌。这是我最爱的歇息处,高高在上,可以俯瞰我小小的王国。夕阳正将最后的温情,毫无保留地倾泻给我。我的薄翼,我的长袍,我的一对水晶眼球,都在这光里融化,变得透明,变得虚幻,这个形体,似也在重归虚无缥缈。若我真是轻舞的精灵,我飞翔过的短暂夏天,宛如一场梦,那创造我的,定是一位极浪漫又极残忍的诗人。他给了我天空与诗歌,给了我亿万年的历史,却也给了我朝生暮死的、蜉蝣般的仓促。他让我用这短暂的一生,去体会光,体会美,体会爱,与传承的庄严。翼下的水面,映出我最后的、飞舞的倒影。那不像我,更像一个即将醒来的、镀着金边的梦。
最后一缕夕光没入地平线了。我知道,当明日清晨第一缕金曦再度亮起时,又会有一只新的蜻蜓,从芦杆上醒来,用它薄薄的翼,裁开新的朝露。那或许不是我,却又分明是我。这生生不息的轮回,其本身,不就是永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