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是宝玉生活中离不开的丫头,按王夫人的安排,袭人将来还可能是宝玉的姨娘。黛玉是宝玉精神上的知己,是他的心之所在魂之所向。
作为是宝玉未来的妻妾,按理袭人对黛玉应该是支持和恭敬的态度,但事实上袭人对黛玉却诸多不满,她时常被背后嚼舌根说黛玉的坏话。
并非黛玉对她不好,而是黛玉太优秀太重要,让她自惭形秽,心生嫉妒。
黛玉的存在,让袭人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她和宝玉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对比,实在是太惨烈了,甚至到了残忍的地步。
本来呢,黛玉和袭人,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分属于不同的阶级,无论袭人怎样争强好胜都不可能和黛玉产生直接冲突,所以不应该存在利益之争。
但宝玉的存在,却使得两个不同阶级的女子的价值观产生了无形的碰撞。准确地说,是袭人的价值观不断被黛玉碾压吊打,黛玉本人对此浑然不觉。
而这更直接激发了袭人内心的不忿和怨恨。
袭人看问题简单实际。她对宝玉的要求和规劝就是“好好读书,光宗耀祖。”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袭人日夜规劝宝玉读书,“心中着实忧郁”,更是多次在宝玉面前褒贬黛玉。
袭人为什么对黛玉这么不满?
因为袭人觉得黛玉从来不谈仕途经济,也不劝宝玉去追求仕途经济,那就是黛玉不懂事、不懂得为宝玉的未来着想。
因此在袭人看来,黛玉是不合格的,只会靠哭闹来拿捏宝玉。
贾雨村要见宝玉那一回,湘云劝宝玉说,应该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宝玉听了马上让湘云上别的屋里坐坐,以免污了她知经济学问的。
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
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袭人喜欢的是谁,从她的话中一听便知,她敬重的是湘云和宝钗这样的人。
她都是以自己的见识来理解事情,她觉得这两个小姐好,既能劝宝玉读书,而且就算被宝玉顶撞了也宽容大方。
但对于宝玉和黛玉的情感,她一丝一毫也不懂。她不巧听到宝玉对黛玉的表白,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认定是“丑祸”,将来难免发生不才之事。
然而,黛玉真的是一个啥都不懂傻白甜吗?错了,说到经济仕途,袭人就别提了,就是宝钗湘云在黛玉面前也不够看的。
当初大观园省亲,贾元春让姐妹们作诗,贾府三春的诗句要么吹嘘庄园华丽,要么称赞贵妃姿容,都在自吹自擂切不到主旨。宝钗的诗也只是围绕着元春来赞美。
唯有黛玉替宝玉写的一首《杏帘在望》切中要害,这个时候要感恩皇帝,要颂圣,这才是主题。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其实就是科举时代最重要的思维,就是要明白出题人想要看什么,想要听什么。
省亲提诗的这个流程和科举很像,可以说这次考核除了黛玉,其他人都不合格。
还记得,黛玉初进贾府时,贾母问她读了什么书,黛玉说刚刚读了《四书》。《四书》是什么,那就是古代的科举题库,女孩子一般不去读这个,但是黛玉早就读了,老师就是进士出身的贾雨村。
看回黛玉应对元春出题写的颂圣诗,足可以证明黛玉不是不懂科举,而是比在场的女孩们都懂。
是的,作为探花的女儿,进士的学生,黛玉非常明白此中套路。如果有一天宝玉真的想开始奋发图强,参加科举,以黛玉的水平完全可以指点宝玉,做他的引路人。
有一次黛玉看到宝玉续写的《庄子胠箧》,就曾用一句话反问。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竟不能答。
这就是典型的文化人之间的打机锋。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说,但事实上已经说完了。
但是这些,袭人是看不懂的,她也做不来。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
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
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
袭人连字都不识,别说看懂,她根本不知道宝玉写的是什么。
袭人能想到的东西都是表面化,你劝宝玉就是好的,对宝玉就是有用的;你不劝宝玉就是不好的,对宝玉就是没用的。
每天嚷嚷着要读书要走科举的人,是没读过书的丫鬟。而从来不把科举挂在嘴边的人,却是探花的后人,是从小读《四书》的小姐。
袭人反反复复地向宝玉灌输的仕途经济,难道出身书香之家的黛玉反而不懂吗?她当然比袭人更懂。但正因为懂,黛玉才不去强调,也懒得在日常里表现。
其实,黛玉也并不反对宝玉去寻求仕途经济,她对宝玉的态度是:
你如果要去寻仕途经济,我就和你聊仕途经济。
你如果要聊诗词歌赋,我就和你聊诗词歌赋。
从颂圣诗这件事中可以看出,封建王朝的仕途经济也并非公平之路,尤其是贾家这样的勋贵,站队和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而且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就是探花,皇帝的心腹,点的还是扬州盐政,在仕途经济学问方面可谓是人中龙凤。所以关于政治的认知,黛玉应该比大观园所有人都要强上一些。
但这些权贵之间心领神会的东西,袭人却无法理解。
她的思维很简单:读,把书读烂,劝,把嘴磨破。
至于宝玉要看什么书、写什么字,要怎么读才能开窍,这些袭人是一窍不通的。
袭人和宝黛之间的认知不同,价值观和眼界都存在冲突。
有冲突就会有争执,有争执就会产生不满。就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除了价值观和认知的冲突,袭人对黛玉的另一个不满,则是女儿家的私心。总的来说,是袭人对黛玉的羡慕——嫉妒——恨。
比如为宝玉做针线这事,文中就闹出过好几次风波。
袭人麻烦史湘云做针线,宝钗点出湘云在家很难时,袭人这样说: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
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
袭人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
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
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袭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宝玉只认她的针线,而她太累了没时间给宝玉做针线。
但如果事实真如她所说,那她再让史湘云、宝钗帮她做针线不是自相矛盾吗?
其实怡红院那么多丫鬟,她们做的针线足够宝玉穿戴了。文中好几次写到晴雯麝月几个人围在一起做针线,她们不就是给宝玉做吗,总不能还有其他人吧。
所以袭人说的“宝玉只认她做的针线”,是为自己开脱,也想暗暗的表达一下自己的特殊性:
你看,宝玉待我是和旁人不同的。
然而事实真相如何,换汗巾子这一章写得足够清楚了。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哪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汗巾子,可以当手绢擦身,也可以当腰带勒住裤子,尤其是围在腰间是很私密很香艳的东西。
袭人赠给宝玉,多多少少有点示爱的羞涩,而宝玉围在腰间也是表示亲密。但是,这么“重要”的汗巾子,宝玉随手就送给了戏子蒋玉菡。
交换这条汗巾,或许是为了点出袭人和蒋玉菡的缘分。但在袭人心里,这是什么滋味?而且这样乱送东西的事情可发生了不止一次。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那次,宝玉从贾政那里回来,小厮们一拥而上搜身。
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
宝玉赏人送人的东西,根据前文所写,自然是袭人“亲手做的”。或者至少也是袭人细心搭配穿戴的,可是宝玉随手就送出去了,说明他并不在意袭人的东西。
虽然看上去,这些物品是被小厮们抢去的。但是对于他在意的东西,是不会让人抢去的。
这时黛玉也在场,她一看以为宝玉把她做的东西也送了人,一时赌气,将前日宝玉所烦她作的那个才做了一半的香袋儿拿过来铰了。
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
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哪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
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
这段对比是不是很扎心?
宝玉黛玉一开始在吃茶,袭人也在场,袭人见到东西都被小厮们拿走了也只是笑着说了句话,并不敢怎样。宝玉的散漫和无所谓,袭人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可是黛玉的荷包他却深藏在衣服里,他掏出荷包向黛玉表明心意。此时袭人是什么反应呢,作者没写。但这不写之写,更是无声胜有声。
同样的物件,袭人做的再精巧,宝玉也就当个玩意,说送人就送人。
可是黛玉做的东西,宝玉特意贴身珍重,还冲口而出:“我哪一回把你的东西送了人?”
这样的话,袭人就在旁边听着,她怎么可能心如止水?她的嫉妒,只怕早已像如火山般欲喷薄而出了。
袭人的东西被送了多少人了,估计宝玉自己都说不清。
细细看去,袭黛之间的对比,书里还有很多。
比如袭人借着要走来拿捏宝玉,那时宝玉对她应是感情最浓的时候,他答应了她的约法三章,不过事后依然我行我素。
当然当宝玉听说黛玉要走时,他直接伤心得傻了瘫了,成了半个死人。
连番对比之下,袭人在宝玉心中何曾有什么分量?
然而,最残酷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黛玉从来没有想过和袭人比较。
黛玉疑过宝钗、疑过湘云,她们同为贵族小姐才有资格竞争。但黛玉从来没有把袭人当做对手,因为她不配啊。
这本来也是正常逻辑,但袭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她把这些对比和打击积累成了对黛玉的不满,这份情绪转变就是一个羡慕嫉妒恨的过程。
在怡红院中,晴雯讽刺她“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哪里就称上‘我们’了”;众人笑她是西洋花点子哈巴狗。这些袭人尚可以自我安慰说别人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但像黛玉这样,完全“无视”袭人和宝玉的感情,还能自然地喊出“好嫂子”,这才让袭人的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在贵族的世界观里,袭人这样的奴婢再好也是奴婢,黛玉不会觉得袭人有什么威胁。
可是袭人对黛玉的感情却十分复杂,一向“贤德”的袭人不止一次或明或暗地评价过黛玉,又是不做针线活,又是爱哭爱闹,浑然不似奴婢的口吻,倒好像是当家夫人。
袭人道:“她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她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究其原因,这正是袭人多次被黛玉碾压吊打后的心理,酸涩苦楚,因爱生恨。
因爱宝玉而恨黛玉。
袭人并不是牛马般温顺的奴婢,她有着争荣夸耀的野心,她更想将宝玉占为己有。
袭人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宝玉心尖的人,可是宝玉对她和对黛玉的态度,天差地别,让她受到一万点暴击。
但她又别无他法,只能无端挑刺,觉得黛玉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以发泄心中的不甘。
袭人在主观上认为自己一心只有宝玉,然而作者却写出了她在客观上的种种行为都体现自己的私心。
在明面上,她坚信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大丫鬟,但是潜意识中对宝玉的占有欲早就超出了丫鬟的范畴。
她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就只能通过吃醋和发脾气来确定宝玉对她的在意。可是她作过了,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反之,黛玉对宝玉发脾气,更拉进两人之间的情感,那是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默契。
袭人之所以更偏向宝钗,也是因为她知道宝玉不爱宝钗。而她自己因为和宝玉有过云雨之事,她的内心是带有一定的优越感的。
但黛玉不仅全方位碾压她,更是宝玉的精神所在,是他的心与魂。袭人那点隐约的优越感在黛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