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名家王汝刚在梁定东从艺六十周年研讨会上提出,滑稽艺术在新时代的传承发展,亟须建立“新四功”。新民晚报忠实读者刘德亮是一位爱好文艺的80后,尤其对海派艺术情有独钟,他看到后,给新民艺评编辑组发来了自己不同的声音。他写道:
看了王汝刚先生最近提出的这新“四功”,有不同看法,直抒胸臆:
首先,其他三功皆认可,前二功是百年来最基本的,谈不上“新”。最后的“可写”倒是需要强调和引领,当年姚周、杨华生、龚一飞、筱声咪、王辉荃等多少都是可写的,只是方式、程度不同而已。“写”不一定就是要会创作剧本,也包括善于二度创作,善于出好的“噱头”,因为滑稽的根本就是“噱头”,就是让人笑,否则剧本写得再文字优美、文章漂亮,也是空谈,并不是作文竞赛。
至于“善辩”,个人并不认同。
首先,滑稽戏、独脚戏不是辩论赛,为什么要善辩?这与这门传统艺术毫无关联。其次,因为当今滑稽低迷、遭人诟病,而要“善辩”,掌握话语权,心里可以这么想,但当众这么说,而且要作为基本的“四功”,就不太合适了。滑稽的低迷,纵然有客观的原因,但更应从自身找原因、寻方法,比如其提出“可写”就是对的,实实在在,打铁还需自身硬。如果要站在受众对立面,靠“善辩”来立身,而不是真本事立身,那就本末倒置了。而且这一说法,传导给一些本就不上进的青年滑稽演员,更是会从“善辩”到“诡辩”,好像问题都在外头。
所以,对王汝刚先生提出的“善辩”并不理解,更不认同。与其“善辩”,不如“善变”(在传承基础上的创新变化,或者勇于打破自己的老路,多在专业上下功夫)。
“善辩”就是给退步找理由、给懈怠找借口、给无能找“本事”,实在不敢恭维。
一家之言,却出于肺腑。
艺术的生命力,既在于创作者的自觉革新,也离不开观众的真诚反馈。这封来信,正是一位普通观众对本土艺术如何“常演常新”的关切。而当我们把信息反馈给王汝刚后,他很快撰文回答并阐释了“新四功”的内涵,这也让我们感受到,真正有生命力的艺术,永远需要在与时代的对话、与观众的互动中汲取养分。
现将王汝刚先生的全文刊发,也欢迎更多读者朋友加入这场关于滑稽艺术、关于海派文化传承与创新的讨论。——编者
近期,年届八十岁的资深编剧梁定东先生从艺六十年,上海市曲艺家协会、上海人民滑稽剧团等单位举办《又见红茶坊》《一见你就笑》曲艺专场,集中展示梁定东部分获奖作品,五场演出戏票全部售罄,新老观众济济一堂,欢声笑语,煞是热闹。全国广播首届“金话筒”奖得主叶惠贤评价梁定东“个子不高智商高,言语不多作品多,自己不笑观众笑”,言简意赅,恰如其分。
在“梁定东作品研讨会”上,市文联领导为他颁发纪念奖牌,专家祝贺令人捧腹:“希望梁定东成为中国的‘梁氏(莎士)比亚’,不仅有一世,还有二世,三世……”这一切深深感染了我们这些从艺多年的老演员,大家心怀温暖,感恩时代,感恩观众,更加感恩党和政府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和关爱。
好几位老中青艺术家相继发言,我受到启发,也即席发言,感谢梁定东坚持六十年默默无闻,不计报酬,为造就几代名家笑星甘作幕后英雄的行为表示崇高敬意,还特地送来一箱新鲜苹果,请大家分享,寓意梁定东先生“笑果累累”,佳作迭出。同时,我提出一些想法,虽说是即席发言,却是我从艺多年的一点心得,有待批评,欢迎指正,期待完善。
众所周知,滑稽表演注重传统技艺,讲究“说学做唱”,这与相声艺术“说学逗唱”如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是滑稽还是相声,演员通过舞台表演展示扎实的技艺,永远是个人艺术取得成绩,获得观众喜爱与肯定的基础。
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今天,传统文化得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重视。人民呼唤舞台出现新一代名家大师,从高原走向高峰,实现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赓续传统文脉。对此,我认为,新时代的滑稽演员,若仅学习“说学做唱”四门功课,似乎还不足以把握时代要求,做出新的成绩。希望在“能演,会唱,善辩,可写”四方面发力,试称为“滑稽新四功”,以此推动传统艺术在新时代的传承、创新、融合、发展,通过出人出戏,为优秀民族文化的延续发展作出新贡献。
首先是“能演”,希望滑稽演员能提高思想内涵,准确把握表演尺度和分寸,不能为了舞台效果而不顾人物,不顾情理地卖弄噱头,而是积极深入生活,观察生活,表现生活,在塑造人物方面下足功夫,噱头要为人物性格与感情服务。可以说,滑稽界从来不缺好演员。在近期走红的沪语影视《繁花》《爱情神话》《菜肉馄饨》等作品中,都出现了滑稽演员的身影,他们出色的表现,为作品增光添彩,受到观众欢迎。本人虽然长期从事舞台艺术,偶尔也会客串一些沪语喜剧电影的拍摄,如《股疯》《股阿股》《考试一家亲》等,自以为能对“推广普通话,保护地方话,学会外国话”的语言环境作些行为支撑。但是,运用谦称“评弹老听客”的陈云同志对曲艺作品的鉴赏办法,作一番“交流,比较,反复”,再对照自己的影视表演,不得不承认,在塑造人物方面,与专业的影视剧演员相比,差距不是“一眼眼”。这不是我自谦,人贵有自知之明。
“会唱”,每个滑稽演员都是传统戏曲的实践者、传承者、守护者,在滑稽艺术中,对演员的基本要求,是会唱“南腔北调,九腔十八调”。但新时代对文化工作者要求更高,不仅要会唱各种戏曲、歌曲,还应当对各种濒临失传的珍稀艺术加以挖掘和传承,如苏州文书、湖州三跳、南方歌剧、钹子书、挖花牌、小贩叫卖,甚至宗教科仪,梵音呗念……都应当有所了解、学习。不如此,如何应对人工智能的强大威力?毕竟AI技术不仅能还原影像,更能模仿人声。只有所学的艺术越多元,积淀越丰厚,才有可能“更胜一筹”。有人问我,要求这么高,你自己能做到吗?说实话,我也依旧在学习之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毕竟,我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坚持曲艺事业,初心不改,愿为文脉传承尽绵薄之力。
“善辩”,滑稽演员擅长传播口头语言,从古到今,无不如此,春秋战国时期优孟衣冠可警醒君主;汉代的东方朔伶牙俐齿,自圆其说,反话正讲,滑稽突梯,能针砭时弊;明代的柳敬亭描写刻画,微入毫发,寓爱憎褒贬于家国情怀之中……先贤运用语言艺术的智慧而名垂千古,能言善辩的机巧,生动有趣的故事流传至今,被尊为中国曲艺的鼻祖。
一个好的滑稽演员,不仅要求口吐莲花,妙语如珠,还要把语言变化为智慧与机锋,正如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所说的:“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记得相声大师侯宝林首次赴港演出,有位记者泼冷水:“请问侯大师,香港人听不懂普通话,他们会来剧场看戏吗?”侯大师一派儒雅风度,即刻回复:“听不懂的不会来,能听懂的都会来。”姚慕双、周柏春两位滑稽大师在评论某部不成熟的作品时,只用寥寥十个字:“滑稽戏不滑稽,真叫滑稽。”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得主,滑稽大师杨华生先生在西安某大学授课时曾说过:“笑声大体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有益的笑,第二种是有害的笑,第三种是既无益又无害的,所谓一笑了之。我认为,应当提倡第一种笑,反对第二种笑,保留第三种笑。”作为杨华生大师的学生,我经常会引用业师这番精彩的理论,以此启发学生,并与大家共勉。
前辈智慧的语言给了我们巨大的启发。所谓“善辩”,并非“诡辩”“狡辩”,更不是为不作为、不进取找寻“躺平”的理由与借口,相反,希望滑稽演员珍惜自己每一次“开口”的机会,积极为百姓言,为时事辩,为生活歌。虽然通俗与庸俗不过一字之差,然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可不察。在今天,新一代滑稽演员应当以习近平总书记的文艺思想为指引方向,加强理论研究,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结合时代精神,变化语言,丰富词汇,适应语境,积极探索创新。滑稽演员作为口头文化传播者,在新时代、新舞台、新媒体的传播过程中,应当理直气壮去守正创新,积极发挥语言艺术的优势,演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说老百姓心里想说的话,通过艺术之“辩”(也可视为“变”),把通俗有趣的滑稽艺术提升为充满智慧的幽默文化。
最后是“可写”。不少专家学者都承认,写喜剧比写悲剧更难,难在哪里,不可一言蔽之。但是,滑稽艺术的创作方法是颇为特殊的,从前辈成功经验来看,其创作流程是:先由编剧提供大致故事框架,召集主创人员一起座谈,集思广益,充分发挥大家的艺术积极性,群策群力使之完善,然后,编剧从中采撷精华,形成二度创作,演员则根据这一较为成熟的剧本搬上舞台,并在演出过程之中不断修改,打磨完善。由此看来,在创作一部优秀作品的过程中,作为演出者,早已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其中了。滑稽表演艺术大师笑嘻嘻虽是千度近视眼,硬是戴上眼镜,拿起放大镜,写出了十几万字的“镜品力作”,令人感动。因此,专家在评论某位名家大师时,常常会说他“有一支笔”或者他“有两把刷子”。所谓的“可写”,就是提倡表演者与编剧积极配合,主动参与案头创作,并在演出过程中结合观众反应、剧场效果甚至时事变化,常改常新,打磨出叫得响、传得开、留得下的艺术精品。
所谓滑稽表演“新四功”的拙见,是不成熟的一家之言。但是,高楼大厦平地起,添砖加瓦皆贡献,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传承人,年过七旬的我总想为保护传承优秀中华文化尽绵薄之力,因此说出了几句心里话,借此抛砖引玉。衷心希望新一代滑稽演员能做到心有人民,口有华章,笔有神采,胸有担当,通过守正创新的艺术作品,重塑滑稽艺术在当代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