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是我们无人不晓的一种游戏(四川省还因为麻将盛行而被网友戏称为“麻省”),人们打麻将的场景是暗流涌动的,也是热闹的。参与者一般为四个人,他们一上麻将桌就在“吃”“碰”“杠”之间博弈。紧张与松弛如潮汐般在桌面上涨落,直到某个人将面前的牌“哗啦”一声推倒——“胡了!”那一刻,所有暗流涌动的计算都在这一声宣告中炸开,化作赢家的畅快、输家的惋叹,以及旁观者七嘴八舌的热议。
麻将在美国社会也极为流行。20世纪20年代,美国本土人首次见到麻将,迅速迷上了这一舶来品,并掀起一种持续至今的麻将风潮。
我们可以将这个过程简化为“麻将从中国经由蒸汽船的货仓来到美国,成为具有美国特色的游戏”,而这的确只是一个高端压缩的版本。麻将为何,以及如何如此深刻进入美国社会?与当时美国的消费和游戏文化有何种关系?青年历史学者、美国俄勒冈大学历史学助理教授安妮莉丝·海因茨考察了这一历史过程,并因此在2021年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2025年,该书中译本《麻将:从东方到西方》出版。
下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麻将:从东方到西方》一书相关章节,摘编有删减,标题为摘编者所起。内容为麻将早期在美国社会的传播。注释见原书。
原文作者|[美] 安妮莉丝·海因茨
《麻将:从东方到西方》
作者:[美] 安妮莉丝·海因茨
译者:马奏旦
版本:上海大学出版社 2025年6月
1.恍如一夜之间兴起的风潮
男男女女匆忙地从汽车和有轨电车上下来,朝着灯火辉煌的旧金山格拉纳达剧院走去。那是1922年9月23日,“盛大的舞台剧演出《麻将布鲁斯》”即将开始。剧院中,身着中式服装的年轻白人女子在售卖彩券,幸运儿将有机会带回一套由麻将销售公司提供的麻将牌,原材料取自骨头和竹子,经上海工人雕刻制成。
重庆方言剧《麻将棒棒手》(1999)剧照。
几个月来,这些观众一直在阅读关于这种“奇特的中国游戏”席卷西海岸的报道。他们的期待值很高,这得益于麻将销售公司的广告活动,其中包括在演出前几周宣传的《麻将布鲁斯》歌词。歌词通过改编的“中国”意象突出了麻将的若干元素:“当我建造那道中国长城时/龙、风和竹子/一切都让我感到兴奋——哇!”一些观众很可能已经有幸参加了诺布山费尔蒙特酒店受麻将启发而精心策划的夏季盛典。而那些不熟悉这款新游戏的人也不必担心,剧院的楼厅里有教练提供教学,收取1美元,所有收益将捐给慈善事业。引座员把节目单递给热切的观众,节目单介绍了当晚的娱乐表演,包括以一部无声情节剧作为压轴。在帷幕升起之前,舞台上回荡着“中国幻想曲”。《麻将布鲁斯》首次亮相,带来了“以新的中国游戏为灵感”编排的音乐曲目。
这家位于旧金山的剧场正处于一股迅速风靡全美的热潮的前沿,这股热潮就是中国游戏:麻将。同年晚些时候,西雅图的哥伦比亚剧院上演了自制的《麻将布鲁斯》。麻将迷们无须依赖现场表演,因为很快他们就可以在家中聆听大西洋舞蹈乐团演奏的欢快的《布鲁斯》录音。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从得克萨斯州的西班牙语媒体和西北部的小城镇报纸,到全美上映的电影,再到以麻将命名的时尚鞋履和拉格泰姆音乐,在美国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在热议麻将。
麻将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引发轰动的呢?
电影《为黛西小姐开车》(Driving Miss Daisy,1990)剧照。
无论打麻将多么令人愉快,当它首次被引入美国市场时,绝大多数美国人仍然对其感到极为陌生,是否会接受它也前途未卜。然而,美国的流行文化和经济发生了变化,最关键的是大众消费主义开始发展,“异域东方”商品的市场逐渐形成,这些变化为20世纪20年代的麻将热潮奠定了基础。与纸牌游戏不同,打麻将需要使用一套特殊的器具。这些器具,包括有分量且精雕细刻的麻将牌,是这款游戏吸引人的重要原因。然而,这些器具本身不会自我推销。企业家们利用最新的广告技巧、商店陈列以及电影等新式媒体来创造并垄断麻将市场。在这样的市场中,企业家们与零售商建立关系,同时通过专利和诉讼来扼杀竞争对手。麻将产业将新型的生产、分销和营销形式与“东方”商品的既有市场及家庭娱乐模式联系了起来。
2.“中国的迷人超级游戏”
麻将最重要的早期推广者是约瑟夫·帕克·巴布科克(Joseph Park Babcock)及其创立的美国麻将销售公司(Mah-Jongg Sales Company of America)。巴布科克来自印第安纳州,在20世纪10年代,他是标准石油公司的销售代表。他最终被派驻到中国苏州,并学会了足够的语言与当地人沟通——这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是不寻常的技能。
电影《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2018)剧照。
正如他的妻子诺玛(Norma)所解释的那样:“我们与有趣的中国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我们欧美人聚居的小社区内,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丈夫成了麻将的专业玩家,也是这款中国游戏的亲密学生。”在从熟人那里接触到麻将后,巴布科克声称,通过结合他从“与本地人的不断交往中学到的玩法”,他在某种程度上改进了这款游戏。他开始制作一套带有英文字母和数字的麻将牌,并编写了规则,帮助他的朋友们学会了这款他们曾经感到难以掌握的游戏。1920年,他印刷了英文版的麻将规则手册,简化了诸如如何计分之类的规则,这使得麻将在上海的英美社区中迅速传播开来。随后,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巴布科克在美国建立起了一个麻将帝国。
美国本土的人们首次听说麻将是在1920年夏天。当时,巴布科克夫妇将其介绍给了正在南加州卡特琳岛度假的洛杉矶富翁们。巴布科克夫妇希望以此来测试麻将的潜在人气指数。他们的预感是对的。加州上流社会欣然接受了这款游戏后,巴布科克夫妇返回上海,开始执行他们雄心勃勃的创业计划。巴布科克致力于将他改进后的麻将推广给在上海的西方人,并希望建立一个出口市场。他的合作伙伴包括朋友安东·莱廷和莱廷在国际函授学校的上司艾伯特·海格(Albert Hager),后者为“中国麻将公司”提供了财政支持。巴布科克与海格以及木材商威廉·A.哈蒙德(William A.Hammond)一起成立了新的“美国麻将销售公司”,公司总部设在旧金山渡轮大厦的港口附近,哈蒙德从1922年初开始在那里收货。他们与公司副总裁兼总经理J.M.蒂斯(J.M.Tees)共同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全美营销活动。
1922年夏天,他们在全美范围内张贴广告,诚聘高级专业人士担任销售代理商。应聘者须具备组织能力,能够培训新人并处理重要提案。他们计划迅速扩展业务,因此希望在至少十个城市聘用人员,包括纽约、波士顿、印第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尔、新奥尔良和埃尔帕索。
当太平洋邮轮“胡斯州号”在1922年5月停靠旧金山时,当地媒体已经准备好迎接船上来自上流社会的乘客。这些乘客带来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全新中国舶来品:麻将。虽然跨太平洋的通信已经透露麻将正在席卷中国的美国侨民圈子,但这款游戏抵达美国本土还不到“几个月”。
在邮轮航行期间,船上举行了两场麻将锦标赛,许多乘客,包括来自纽约和亚特兰大的“游戏专家”,都在锦标赛中接受了考验。在为期三周的航行中,麻将风潮主导了邮轮联谊厅的活动。船上机智的理发师向乘客出售了七十套麻将牌,而船上的美国商店也将麻将牌特意标为“轮船礼品”进行销售。乘客们还额外携带了超过二十四套麻将牌,“将它介绍给自己家乡的朋友”,因为麻将正在西海岸积累人气。邮轮靠岸仅两天之后,一家百货商店就在《洛杉矶时报》上刊登了一则广告:“那个令人着迷的新旧融合的游戏——麻将,正在风靡全美!”
约瑟夫·巴布科克(左)和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与麻将销售公司早期的一套高定产品合影留念。照片中,费尔班克斯正在翻阅巴布科克的《麻将规则红皮书》。麻将牌装在一个细节精美的木盒中,上面有风景如画的雕刻。照片由克里斯托弗·伯格提供。图片为《麻将》插图。
巴布科克和他的商业伙伴们知道,引领潮流的纽约市场对麻将能否进军全美至关重要。但直到1922年秋季,他们在美国东北地区仍未取得重大进展。《纽约时报》在该年9月刊登了一篇关于麻将在沪上返客中流行的文章,读者由此了解到这一“中国的迷人超级游戏”。然而,随后各大媒体并未争相报道。巴布科克的麻将公司亟须围绕他们的拳头产品制造热潮,同时激发那些时尚达人的攀比情绪。因此,巴布科克将他的高级麻将牌赠送给了在全美范围内具有影响力的好莱坞电影明星,例如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后者拍摄了一组打麻将的照片,使用的麻将牌装在一个雕刻精美的木柜中。
3.“这次有点不同了”
麻将从早已风行的亚洲风格产品潮流中获益。正如《洛杉矶时报》一位记者所说:“这款游戏的一半魅力在于它的‘中国味儿’。”诸如范泰恩等纽约著名商场,其商品目录展示了各种用以填满“一间东方风格的房间、阳光房或某人家中的特殊角落”的商品,并专门设立了一个麻将部门。较小的进口商也将麻将纳入他们进口的亚洲货品中,这些货品在美国市场流通,成为混合了日本主义、中国风格和东方主义的美式近东和远东美学的一部分。广告商通过强调外来品的不合时宜和稀奇古怪,营造了所有东方来物的异域魅力。
美国的东方主义将伊斯兰世界、南亚和东亚的物品与思想混为一谈,并强调它们与西方的不同。东方主义的思想和表述已经渗透到日常的物质和视觉文化中,包括将“东方”描绘为女性化、奢华和落后的概念。浪漫化和简化的想象将这些文化描绘为存在于西方现代性之外的古老社会。这些概念被广告商和各种文化及物质商品的生产者商品化,他们向顾客承诺,通过购买各种东方商品即可让他们的家中看上去海纳百川。
随着中国工艺品——既有从中国进口的商品,也有受中国美学影响的西方制品——以及阿拉伯奢华绘画影响力的扩大,出现了所谓的“舒适角落”,例如在客厅的一角,美国人会悬挂绸缎,营造出一种闺房的美感。夸夸其谈的旅行家主持围绕全球和异域主题的聚会,题目从麻将牌局到日本茶道社交,以表现他们熟知世界上的时尚知识。
电影《麻将》(1996)剧照。
东方主义式消费在20世纪初达到了高峰,但这是建立在欧美长期对茶和中国奢侈品(包括香料、瓷器、丝绸和家具)迷恋的基础之上。直到19世纪,中国一直享有文明开化的全球声誉,但随着华南移民作为全球侨民的一部分进入美国,并引起诸多偏见,中国商品开始与廉价和劣质联系在一起。回忆起自己在19世纪80年代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开办进口业务时,华裔移民安德鲁·甘记得他故意将其误称为“日本市场”。他解释说:“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喜欢买日本货——中国货不怎么值钱。”这种态势在20世纪10年代,特别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反日情绪蔓延时,再次翻转。到那时,中国商品已经完全融入一种亚洲产品的大杂烩中。安德鲁·甘在西雅图开办了一家成功的新商店——这次命名为“中国贸易公司”,很快就开始销售麻将牌、丝绸和服、中式外套、香、午餐桌布和中式篮子。
向东方借鉴和消费美学已经在美国流行文化中广泛传播,例如在电影院和衣饰方面,这两者的混杂又与麻将结合在了一起。1922年,也就是麻将热潮开始的同年,随着英国考古学家发现图坦卡蒙王陵墓的消息,大规模的东方主义式消费热潮迅速兴起。这个满藏贵金属和艺术品的非凡珍宝库激发了一系列时装和化妆品的出现,并推动了例如《沙漠情酋》(The Sheik)这类电影的流行。现代主义和装饰艺术等艺术运动吸收了亚洲的设计和艺术风格,这些风格通过建筑、广告和家居物品渗透到了主流的西方审美中。
东方主义的视觉文化在19世纪末传入美国流行文化。1893年在芝加哥举办的世界博览会极为成功,向参观者展示了一种高度可消费、简单化且常常被贬低的殖民地土著人形象。有关英美的文明进程在“白城”的大会堂中展示,而那些高度异文化的生活实景模型展览则是沿着“大道乐园”进行规划,两者分列开来,泾渭分明。
在杂志封面上,一个穿着仿中式服装的白人女子正在一个大于实物的麻将牌上绘制图案。她身后的金色中国龙屏风散发出迷人而又不祥的光芒。美国国会图书馆。图片为《麻将》插图。
在这次博览会中,麻将首次在美国亮相,但这一点常常被人忽视。1892年,英国汉学家威廉·H.威尔金森从宁波收集了一副“多米诺骨牌”,并将其赠送给人类学家斯图尔特·库林以供展出。在芝加哥世界博览会的2700万名参观者中,一定有许多人瞥见了展出的麻将。这样的展出可能毫无意义,但幸运的是,有麻将的使用说明,以及在麻将牌上增添了数字符号,从而减少了美国人认识这些陌生物品的障碍。这两项针对外国人的特点也使得麻将在二十年后全球大热。虽然这次博览会对于麻将本身并没有起到重要作用,但它有助于东方主义式消费的广泛传播。这种消费主义不再局限于高雅文化,而是扩展到诸如装饰品的大众消费。
4.与桥牌的关系
尽管麻将在吸引消费者方面深深根植于其异国情调的魅力,但它的外来属性也可能存在争议,特别是在与桥牌的关系上。在家庭娱乐的世界中,麻将恰好与桥牌旗鼓相当,后者一直是备受欢迎和推崇的消遣方式。两者都起到了标记身份地位的作用。桥牌与富翁们的社交俱乐部、家庭和慈善活动息息相关。与麻将一样,打好桥牌要求在接受指导和练习方面投入大量时间,当然,打牌本身也是费时的。
与麻将相比,桥牌有着悠久的历史。其历史与美国大众意识中的英国文化相联系。惠斯特桥牌是19世纪后期各类纸牌游戏的结合体,随后受到部分美国民众的欢迎,他们喜爱挑战智力,并在牌局中因时制宜。桥牌的中心在纽约,其传播依赖于社会精英。情侣和男女分开的团体尤其喜欢这一四人两两搭档的游戏,每逢饭后,他们总是与友人玩牌。桥牌使用的是美国人熟悉的纸牌,值得注意的是,它是通过欧洲传入美国的。相比之下,麻将则越过了太平洋,在与中国直接接触的情况下进入美国。麻将牌上刻有汉字和符号,其中国起源肉眼可见。
电影《为黛西小姐开车》(Driving Miss Daisy,1990)剧照。
从桥牌的角度来看,麻将可以视为一位继承者、篡位者或者一名入侵者。起初,几乎每一篇报纸文章和评论都在辩论麻将是否会取代桥牌。与有关移民的辩论相呼应,一些人用种族主义的语言警告说,中国的麻将可能取代欧洲游戏。讽刺(且支持帝国主义的)杂志《法官》刊登了一幅图,描绘了挤成一团的桥牌玩家们抵御一队直冲而来的袭击者,后者以麻将牌作武器,穿着中式官服,还有一条吐着烟的中国龙助阵。图片标题“桥上的霍拉提乌斯”也在玩文字游戏,将古罗马的一场传奇保卫战与桥牌联系在了一起,这款纸牌游戏表面上植根于“西方文明”,如今正对麻将严阵以待。从社会科学家的研究到歌词中的表述,麻将的特点总是拿来与桥牌比较。最终,这两款游戏共存了下来,但在麻将热的最初几年,其玩家和推广者经常通过与桥牌支持者辩论来捍卫他们的游戏。
这一史诗般的战斗场面展现了桥牌守卫者与一队颇具威胁的麻将军之间的激战。该图占据了讽刺杂志《法官》的第一页,1924年的这一期是有关麻将幽默的专刊。该图在视觉上强化了桥牌与英美文化的关联,以及麻将与中国和受中国影响的入侵者之间的联系。哈蒂信托基金会数字图书馆。
尽管遭受了带有种族歧视的非议,麻将与桥牌的差异对有些人来说提供了一个受欢迎的改变。玩桥牌和打麻将都需要四个人,但关键的区别在于前者要求两两搭档,而后者则是单打独斗。在许多高压游戏中,唯有依赖搭档才能取得佳绩,而打麻将则并非如此。其他人声称,麻将比桥牌更具挑战性、更易学且更具策略性。麻将牌本身也特别令人愉悦。一位社交名媛如此描述它的感官魅力和新鲜感:“我们有点厌倦了一直玩纸牌、纸牌、纸牌。我喜欢玩这些小麻将牌,它们真是太漂亮了,把玩它们是一件乐事。”高端麻将牌的价格,以及能够知晓一般人不懂的外来语,也吸引了那些追求社会地位的人,因为“相对桥牌,麻将可以是特定人群独享的游戏”。
接受麻将的人认为,相较于桥牌,麻将更受欢迎,因为它不仅是一款具有优点的游戏,也是社会地位的标志和美国现代化未来的象征。一篇《纽约时报》的专题报道称:“桥牌还驻足于过去,而麻将已来到当下。”桥牌代表着旧世界,而“美国则将目光投向了世界的另一面,选择了麻将”。
原文作者/[美] 安妮莉丝·海因茨
摘编/罗东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