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又一次在电影里遇到巴赫的众赞歌前奏曲《耶稣基督,我呼唤你BWV 639》。每一次,那清澈的深邃,静穆的辽阔,都如初相识般打动我。
第一次听到是在前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飞向太空》里。这是一部充满哲思的科幻片,改编自波兰作家莱姆的小说《索拉里斯星》,讲几位科学家在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奇异事情,使人喟叹,地球如此微末,认知何其有限,我们真的想在浩渺宇宙中寻找地外生命吗?我们不过是在寻找自己,宇宙不过是一面用来照见自身的镜子。
影片中四次选用了巴赫的这首众赞歌前奏曲,从开场到结尾,像一个主题反复呈现。当摄影机停留在荷兰画家彼得·勃鲁盖尔的名画《雪中猎人》上,伴着这支管风琴音乐,以一种超凡脱俗的纯净,镜头慢慢推进、推进,深深的、静静的、冷冷的,鸟鸣、狗吠、教堂的钟声被还原了,既遥远又亲切,这幅古老的荷兰风情画活起来了。
接着音乐继续绵延,在著名的图书馆生日宴上,男女主角相拥着,脱离引力漂浮了起来。这失重的一幕多么美,像夏加儿的画里自由飘荡在城市上空的恋人。巴赫的宗教音乐里有种超然于人类情感之上的智性与悲悯,与塔可夫斯基故意制造的“无人凝视”的空镜头完美相契,似乎有一位他者(外星人或上帝)在俯瞰人类,也像是人类在高高的云端返视自身。
另一次是在波兰电影《修女艾达》里。这部沉静优雅的黑白电影,讲述一位修道院长大的少女艾达,在正式皈依成为修女前,和姨妈一起游历故地,探寻自己的犹太人身世,并找到了父母在二战时被举报杀害的真相,也触碰到了当时的波兰社会现实。这是一双纯洁的眼睛(她哪儿也没去过)在看这个复杂的世界。姨妈被揭开旧日创伤,陷入了痛苦的煎熬,有一天竟在莫扎特《朱庇特交响曲》的壮丽轰鸣中从窗口一跃而下。
艾达料理后事完毕,动了凡心,或者说她努力尝试想让自己走进世俗,因而扯下头巾,露出与姨妈一样火红的美丽头发,和一位流浪乐手谈起了恋爱。但她总是一遍遍问男友以后的事,定居、结婚、生孩子,“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男友沉默了,没有人能回答这关于生活的终极追问。她在世间找不到答案,她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
所以最后一幕,她选择告别男友,重新郑重裹上修女的头巾,往修道院走去。这是一条长长的乡间公路,开始只有艾达笃笃的脚步声,和时不时开过身旁的汽车声,艾达朝着镜头不停地往前走着,慢慢的,这支众赞歌前奏曲响起,这去往修道院的脚步,越来越从容,平静,无所畏惧,仿佛有一种经历过伤痛和牵绊之后的坚定。
耶稣基督,我呼唤你——这是艾达的心声,她不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对信仰不再只是耳濡目染的盲从,而是庄严地自主地选择了亲近上帝之路,她现在,真的可以向天主发出誓愿了,那就是:圣洁、怜悯、服从。这段路很长,很长,天渐渐黑下来,字幕出现,电影结束了,而巴赫天堂般的音乐溢出屏幕之外,给人安慰。
最近一次,音乐在由托尔斯泰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改编的同名电影里出现,有些意外,却又恰如其分。这是一部准确描写死亡的作品,呈现一个不想死的中年男人的心灵撕扯,以及弥漫其中的死亡气息。他痛苦地回顾他庸俗的一生,向上帝叩问着:“我没罪啊,为什么要受这些折磨?”
此时巴赫的音乐响起。肉体的他叫了三天三夜,折磨着家人,而意识的他正穿过一个浓雾弥漫的长隧道,隧道尽头有光,但怎么也走不完。直到精疲力竭的终点,他才发现:多好,多简单啊!病痛去哪儿了?死亡在哪儿?哦,这就是死亡,真有趣!他长出了最后一口气,就结束了。
镜头掠过他黑暗的卧室,又闪回到他童年的房间里,一个拿着水晶球的男孩,摇动着的木马,又切到夜间的铁栅栏大门,又湿又冷的雨,暗影幢幢的宅邸和摇动扶疏的树叶……又是巴赫的音乐,在沉重黑暗的俄罗斯浓夜里摄人心魄。
是因为斯拉夫民族热爱思考生死、痛苦和信仰,因此三位导演不约而同选择了这首众赞歌前奏曲吗?
我很难描述听这首曲子的感受,它一度是我最喜欢的巴赫音乐,因此在不同的电影里不期然遇到总会惊喜而心颤。它如此宁静,溪水一般清澈、朴素地流淌,没什么波澜,从不泛滥,只是带着点神秘的哀伤,还有天性里健全的顺从和宿命感。我听过管风琴版本、小提琴版本和比较多的钢琴版本,管风琴听起来更古老,有几分接近天庭的辉煌,钢琴像独自倾诉,小提琴则更优美动人,像圣灵有了人的身体和情感。
还有一位法国导演也用过这支曲子,是迈克尔·哈内克的《爱》,讲两位相爱一生的老人,女人是一位优雅美丽的音乐教授,有一天突然就中风了,半身不遂,越来越严重,想要自杀也无法实现,及至于大小便失禁。老伴悉心照顾她,最后出于理解,出于尊重和爱,用枕头蒙住了她的呼吸……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关于人的无法逃脱的老、病、死。
有一天晚上,她还活着,半边瘫痪,神志尚清楚,躺在床上,听见丈夫在客厅弹起了这首巴赫,她听得入神,凄凉,弹到一半,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突然就停住了,再也弹不下去了。也许,他就是在那一刻理解了妻子“不想活”的心愿,理解了爱与生死的重量。
塔可夫斯基说过:“电影音乐对我来说是我们共鸣世界的一部分,人类生命的一部分。然而音乐并不只是视觉影像的附庸,它必须是体现整体观念的一个重要元素。”而巴赫的宗教音乐,不但不是附庸,甚而至于是画面的延伸、点睛与飞翔,让宇宙与信仰、病与死都获得了天使般超脱而圣洁的抚慰。
如果你想寻找上帝,就去听听巴赫。
追根溯源,西方古典音乐正是从教堂飞出的。众赞歌是路德教会的赞美诗,在巴洛克复杂的复调音乐里,众赞歌是淳朴的和声体,旋律清晰,歌词也是编写好的圣咏。巴赫在众赞歌圣咏曲调的基础上,结合民间曲调,一共写了45首众赞歌前奏曲。他把众赞歌前奏曲当做自己的音乐基石,使之达到登峰造极的顶点,像是一种音乐布道,充满超越性的神圣力量。他认为音乐只应当用来赞颂上帝和他的意志,因此他的音乐手稿后面总是写着“荣耀归于上帝”。因此有人说:巴赫是路德教中除马丁·路德外最重要的人物。
这首bwv639也出现在坂本龙一自拟的葬礼歌单上。据说在教授家中,三角钢琴上永远放着巴赫的曲谱。他提醒我们,不要忘记看每天的月亮,又自语着: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在与死神相对的生命尾声里,这首众赞歌曾给过他满月般的慰藉。坂本龙一说过,他也想创作这样的音乐。
这样的音乐,最适合一个人孤独凝望宇宙浩瀚的时刻,或是蒙尘已久的信仰忽然被擦亮而发光的时刻,或是死亡的钟声敲响时那凛然回首的一瞬。也许,只有听巴赫的时候,会觉得上帝可能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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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江涛 总策划
英国《留声机》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