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跨越两千年;邂逅,司马迁密码。
“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这是汉武帝对汲黯的评价,意思说自古以来便有社稷之臣的说法,就像汲黯这样,差不多就是了。
汉武帝一生所敬重的臣子屈指可数,汲黯为其中之一。
汉武帝怎么礼敬汲黯?司马迁通过对比接人待物的琐事来说明。
汉武帝召见大将军卫青,“倨厕而视之”,根本不需要正襟危坐,而是歪坐着。“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公孙弘私下谒见,汉武帝有时不戴帽子,意思是穿着随意。
如果是汲黯来拜见,如果汉武帝衣冠不整,那是不会接见的,“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
司马迁并不厌其烦地举了一个例子,“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武帐”是置有兵器的帷帐。“可”是许可的意思。“不冠”在当时来讲是失敬行为。
汉武帝有一次曾闲坐在武帐中,汲黯前来上奏汇报事情,当时汉武帝没有戴冠,远远地看到汲黯来了,汉武帝连忙在武帐中躲藏起来,并派近侍许可了汲黯的奏章。
所以,司马迁感慨“其见敬礼如此”!
汉武帝画像。
受敬重但未被重用
汲黯字长孺,“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汉景帝时汲黯便是太子洗马,因为端庄严肃、不苟言笑而让人忌惮。
“太子洗马”为太子宫中的属官,太子出行,乘马先驱。汉景帝在位时,太子是汉武帝刘彻,司马迁旨在说明汲黯跟汉武帝交情深厚。
“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洁”,汲黯爱好学习,又重义气、好交游,注重气节,品行端正美好。汲黯的这些优良品质,为提升奠定了基础。
然而,汲黯并没有因为交情、爱学、品行端正而获得高官。根据司马迁在《汲黯列传》中记述,汲黯先后做过太子洗马、谒者、东海太守、主爵都尉、右内史、淮阳太守……最高官职“列于九卿”,名义上与九卿同位而已。
究其原因,一是汲黯为人太正直。“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性格高傲,缺少礼节,当面直言,不能容忍他人过错;“数犯主之颜色”,即使是汉武帝也多次遭触犯。
二是“黯学黄老之言”。这是汲黯不受重用的主要原因,毕竟汉武帝是排斥道家之术的。司马迁曾多次提及“上方向儒术”,汉武帝崇尚儒家学说。
在《汲黯列传》中,司马迁将汲黯描写成了一个正直敢言的斗士,作为“列席九卿”的官员竟然敢于直言怒怼上司——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
司马迁如此用意何在?
汲黯画像。
武帝改革与儒道博弈
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史记·列传第六十一 儒林》
这是时代背景,汉初主张清静无为和刑名之学,所以黄老学说颇受重视。
建元元年(前140年),汉武帝即位,丞相卫绾、御史大夫直不疑“以过免”,标志着清静无为的道家思想被撵下政治舞台。
“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魏其、武安俱好儒术”,司马迁强调了窦婴、田蚡都喜好儒家学说,还推荐举儒生王臧为郎中令,赵绾为御史大夫。
儒家思想在汉武帝即位之初逐渐登上了政治舞台。
“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之言”,褒扬儒术贬斥道家。“迎鲁申公,欲设明堂”,“申公”是山东一重要的儒家人士,“明堂”为古代帝王宣扬政教的地方。
从用人到倡导儒术,这一系列举措意味着汉武帝欲变革——尊儒弃道。汉武帝变革为强化君权,所以主张君权至上的儒家成了选择。
但是,御史大夫赵绾甚至建议武帝不向窦太后奏事,“请无奏事东宫”。这一次直接触碰到了窦太后的底线。
窦太后本来“好黄老之言”,“滋不悦魏其等”,早就对喜好儒学的窦婴、田蚡等心有不甘,所以当得知赵绾的劝谏,于建元二年(前139年)罢逐王臧、赵绾等,窦婴、田蚡也被免职。
汉武帝初次变革流产,儒家思想再遭打压,道家思想重返政治舞台。
一直到建元六年(前135年),窦太后死,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被免职,“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儒家势力再度重新崛起。
公孙弘雕像。
儒学走向政治舞台
而真正使儒学走上政治舞台的是汉武帝,他曾多次召集各地贤良方正的文学之士。
在《公孙弘列传》中记录,“建元元年(前140年),太子初即位,招贤良文学之士”;“元光五年(前130年),有诏征文学”;在《汲黯列传》中,田蚡任丞相期间(建元六年~元光四年)也有一次。
同样,儒家势力的崛起也离不开丞相田蚡的推动,以及“布衣丞相”公孙弘的榜样示范。
“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田蚡推动贬低黄老、刑名学说,而广泛聘用儒学人才。
而公孙弘借助《春秋》,从平民百姓摇身一变位居三公,并被封为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向风矣”。公孙弘成了时代追逐的风向标!
但是,儒家思想在崛起之时,仍受到挑战或者说阻力。
“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汉武帝广招饱读诗书的儒学之士,估计还说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岂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汲黯。
“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您内心私欲太重而又声称广施仁义,却想效法尧舜之治,怎能做得到呢!
汲黯当面驳斥汉武帝的虚伪,挑战儒学的上升势头。
“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汲黯的质疑把汉武帝气绿了脸,气歪了嘴,站起来甩甩手走了。
“公卿皆为黯惧”,朝堂的官员们都为汲黯捏把汗;“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汉武帝对此耿耿于怀,退朝之后对身边侍卫说道,“简直太过分了!这个汲黯如此憨厚刚直。”
司马迁特意用倒装句来强调汉武帝对汲黯恨之入骨。然而,汉武帝并未对汲黯“逆鳞”行为予以惩治,毕竟交情颇深,而且汲黯“多病”,关键是武帝认为汲黯是社稷之臣。
张汤审鼠。
儒法并重受到倚赖
无限的包容竟成了纵容,汲黯越发肆无忌惮了。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张汤因为重新制定律法而从太中大夫提拔为廷尉。廷尉属于九卿之一,比汲黯的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地位高那么一点点。
“黯数质责汤于上前”,在汉武帝面前,汲黯竟然多次质问责难宠臣张汤。
一个下级竟然对上级领导质问,可见汲黯之正直憨厚!
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虚空,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史记·列传第六十 汲黯 郑当时》
对皇上不能做到发扬先帝的丰功伟业,使国安民富;对臣民不能遏止天下的邪恶罪心,使监狱无犯人。你作为正卿,两样没一样做到。
案情办错致人痛苦不管,只顾严刻残酷地干;社会秩序受到破坏不管,只顾成就自己的功劳,为什么竟敢把高皇帝定的规章法令也胡乱更改呢?如此下去,你必将犯下滔天大罪。
如果将汲黯的质问责难理解为批评张汤,这无可厚非,毕竟张汤是酷吏,办过很多大案要案惨案。
但是,如果思考再进一步,酷吏张汤代表法家,而汲黯代表道家,这质责难道不是道家对法家的宣战吗?
“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历史课本上讲过汉武帝实行“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由张汤深受重用并获宠幸来看,汉武帝未必真心“独尊儒术”。
而真相是汉武帝儒、法、道各种人才兼收并蓄,当然更加推崇儒法并重的人才。
“是时上方向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当时汉武帝正尊崇儒家学说,张汤判决大案件,想要附会文学经义,于是延请研究《尚书》、《春秋》比较出色的博士弟子为廷尉属官。
从《儒林列传》来看,儿宽“以试第次(考试名列前茅),补廷尉史”。廷尉史相当于张汤的秘书,负责起草奏书。张汤起用儿宽作为秘书,无非起草奏书能够用儒家思想来装饰法家事实。
“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多数替张汤出力的苛刻阴毒的官吏,大都借助于儒学之士。
所以张汤受器重因为既有法家的严苛,还附会了儒家的“仁义”。正因为张汤儒法并重,所以从小吏不断提升,直到位居御史大夫。
张汤此举得到了时任丞相公孙弘的赞美。而公孙弘则实际上是内里为法家,外表为儒家的典型代表。
董仲舒雕像。
公孙弘的崛起与儒术推广
司马迁在《公孙弘列传》中如此介绍,“少时为薛狱吏,有罪,免……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年轻的公孙弘为狱吏,肯定精通法家,熟悉律法;四十岁才转行学儒家。
“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公孙弘六十多岁,从平民百姓跨越到百官之首,仅仅用了十年。
公孙弘受汉武帝重用大概原因如下:
“辩论有余”,言谈举止很谨慎,不轻易得罪人,朝堂和事佬。与汲黯相比明显更受喜欢。这是其一。
“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既熟悉文书法令和官场事务,又能用儒学观点加以文饰。这是其二,也是关键所在。
所以“上大悦之”。
因此公孙弘在十年之内迅速跃升,从放猪的贫民到位居丞相,而且得以善终。这一切说明汉武帝对儒法并重的公孙弘尤为倚赖。
当然,汲黯对披着儒家外衣,干着法家勾当的公孙弘、张汤毫不留情,见面就怼。
“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史记·列传第六十 汲黯 郑当时》
汲黯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
岂料,汲黯越怼,公孙弘、张汤反而越受倚重,“上愈益贵弘、汤”。
因为公孙弘、张汤儒法并重有利于统治,汉武帝倚重这两个可以加强权力集中。
而清静无为的道家则广受排挤,典型代表就是汲黯深受排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悦也,欲诛之以事”,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黯,就连皇上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
最终,在公孙弘的建议下,汲黯被下放为右内史,负责京畿行政管理。“右内史界部(管辖范围)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
丞相公孙弘何其看重汲黯,又是何其阴险毒辣!让汲黯去收拾难以治理的皇亲国戚。治理的好,举荐有功;治理不好,被皇亲国戚收拾了,正好借刀杀人。
“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好在汲黯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所以汲黯无为了几年,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最终没有让公孙弘阴谋得逞!
当然,儒家思想在政治舞台的推广,离不开公孙弘的建议和推动。
《儒林列传》中,司马迁“公孙弘为学官”时,曾向汉武帝提出上书,请求将儒学与仕途结合起来;设立学校培养;一年招考一次;选精通经学的小官吏做地方官府卒吏,用经义装饰政事等等。
“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如此汉武帝朝堂上儒学之士才逐渐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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