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之间,因争宠西门庆,明争暗斗,无休无止,矛盾纠葛,错综复杂。同样,奴才之间,各为其主,各为一己之私,也争斗得不可开交,手段之毒辣狡猾,丝毫不亚于主子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书童拿请李瓶儿吃剩的酒菜,“请了傅伙计、贲四、陈敬济、来兴儿、玳安儿……就忘了请平安儿吃”,尽管书童无心,平安儿却憋了一肚子气,视为奇耻大辱,一心想报复。恰巧西门庆让他去接潘金莲,他知道潘金莲最恨李瓶儿,也不喜欢书童,而书童刚刚与李瓶儿背着西门庆一起吃酒取乐,这事潘金莲若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平安儿借接潘金莲的机会,巧舌如簧,添油加醋,罗织罪名,向潘金莲煽风点火,把明枪暗箭,射向李瓶儿与书童。而潘金莲的火,果然一点就着。
潘金莲问:“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谁使来接的,对于别人,无所谓,对于猜忌心极强的潘金莲来说,却非同小可。她那敏感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在问过是不是西门庆派人来接后,不等回答,又问一句“谁使你来”。她自以为应该是西门庆派人来接,但心里又没有绝对把握。
平安回答:“是爹使我来?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平安以反诘作答,看似不敬,实则讨好。他听出潘金莲言外之意,对谁派来接很在意,就投其所好,自问自答。愤愤不平的反诘语气,表明他是站在潘金莲一边的,他是在为潘金莲鸣不平。“倒少”强调西门庆不会派人来,有意激怒潘金莲。来安儿此处称春梅为“姐”,是在有意套近乎,自视潘家人,替潘家说话。
潘金莲说:“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听了来安儿的回答,潘金莲难免不有失望之感,她多么希望是西门庆派人来接她啊!那样多有面子,而且也可证明西门庆心里时时有她,她还是西门庆的最宠。但来安儿为了挑拨离间,不说是西门庆派人来接她,偏说派人来接的是春梅。潘金莲听了虽然心里很气恼,但在下人面前,却还得死要面子,为自己打圆场,说西门庆一定不在家。言外之意,如果西门庆在家,一定会派人来接她。
平安儿回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小的才来了。”——开头一句又是反问,表达出对西门庆不来接潘金莲的不满,替潘金莲鸣不平,为后面告刁状做足铺垫。他还把春梅让他接说成自己主动来接,替自己评功摆好,讨好潘金莲,胁肩谄媚的小人做派跃然纸上。他说“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这个“好”其实是“不好”,是不该吃。语气狠狠的,表达出愤愤不平之意,把西门庆不接潘金莲的过错,转嫁到李瓶儿身上。
潘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西门庆不派人来接已让潘金莲气恼不已,一直在李瓶儿屋里吃酒,更让潘金莲怒火中烧。但她还是心存侥幸,问西门庆现在哪里,她希望自己回到家里,能够见到西门庆,至少,西门庆也应从李瓶儿屋里离开。
平安儿回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才打发了小的来了。”——这回答无疑火上浇油,不仅让潘金莲极度失望,更让她震怒。西门庆竟然还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平安儿来接她,也不是西门庆主动叫的,而是经春梅提醒后,才打发人来接的。西门庆完全不把她潘金莲放在眼里,心里只有李瓶儿,潘金莲被彻底激怒了。
被彻底激怒的潘金莲气得“半日没言语”,在一阵冷笑之后,便滔滔不绝一通破口大骂,如黄河决口一般。平安儿见机行事,又乘势把书童说情请酒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甚至还说出书童与西门庆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怂恿潘金莲让西门庆早早把书童这祸害“打发”掉。潘金莲怒火冲天,醋海翻波,正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安睡”!她让平安儿瞅着西门庆与书童再干那营生时,立马告诉她。平安儿一箭双雕,既讨好了潘金莲,又暗算了书童。此时他自鸣得意,就等着潘金莲替他报复书童,而他则可以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
让平安儿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摇唇鼓舌向潘金莲告刁状时,始终一言不发的来安儿却像潜伏的间谍,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事后告诉了书童。书童先下手为强,抢在潘金莲动手之前,向西门庆告状,西门庆随即找了个理由将平安儿揍个半死,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平安儿错判形势,他只看到潘金莲最得西门庆宠爱,平日里兴风作浪,无恶不作,人人惧怕,哪里想到,李瓶儿因为生子赢得西门庆最爱,书童因为与西门庆干那营生而成男仆中最宠。与他们作对,就是与西门庆作对,就是太岁头上动土,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别说他小小一个平安,就是潘金莲又奈若何?平安儿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不被打个半死,才怪呢!
这就是西门府,上至主人,下至奴仆,各各心怀叵测,人人打着如意算盘,钻营着蝇头小利,观察着斗争新动向,伺机蠢蠢欲动,以逞一己之私。活在这样的同类相残世界里,很苦,很累,很压抑,很可怜,很可怖,很可悲。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西门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