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西安高二学生成长在语文课上读到李密的《陈情表》,一个细节让他心头一震:这位西晋官员的前半生,竟是在三国蜀汉度过的。
他翻开《三国志》,发现作者陈寿与李密同出一门——都是蜀汉大儒谯周的学生。那个在《三国演义》中被斥为“投降派”的谯周,为何能培养出《三国志》作者和《陈情表》作者两位高徒?
这个少年时代的疑问,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二十年后化作了一部著作——《汉之季——诸葛亮身后的三国》。
公元234年,秋风掠过五丈原,蜀汉丞相诸葛亮病逝军中。这一年,东汉最后一位皇帝刘协也悄然离世,两个同岁的中年人,一个以汉朝终结者的身份退场,一个以汉室复兴者的理想谢幕。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秋风五丈原”就是三国故事的终结。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在此后情节大幅缩水,民间戏曲更是少有传唱。
然而历史并未落幕。从公元234年诸葛亮逝世,到公元263年蜀汉灭亡,这整整三十年的“后诸葛亮时代”,被历史迷雾笼罩。成长所著的《汉之季》首次系统性地揭开了这段尘封历史的面纱。
书名“汉之季”暗含双重深意:“季”既指汉朝的末世,又暗示蜀汉政权在三国中的时序位置。这恰恰契合了蜀汉最后三十年的政治生态——既有少年般的热血贲张,又有暮年的沉郁悲怆。
诸葛亮星落五丈原后,蜀汉这个三国中最弱小的政权为何能延续三十年?《汉之季》抽丝剥茧,揭示了支撑季汉的四大支柱。
人才梯队的有序传承是首要因素。诸葛亮在《出师表》中举荐的费祎、董允等“一时俊彦”,在丞相去世后挑起了大梁。蒋琬主政时“方整有威重”,费祎“宽济而博爱”,董允“秉心公亮”,共同维持了政权稳定。
军事上的持续进取成为第二支柱。姜维在二十三年间发起十一次北伐,用兵频度之高、征伐疆域之广、对敌杀伤之大都超越了诸葛亮时期。这些军事行动有效牵制了曹魏兵力。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后主刘禅的政治智慧成为第三支柱。《汉之季》颠覆了“扶不起的阿斗”的刻板印象,揭示了刘禅如何巧妙收回权力:他逐步削减蒋琬、费祎的权柄,与姜维形成内外默契,甚至重用陈祗、黄皓以制衡外臣。
吴蜀联盟的重新巩固构成了第四支柱。当孙权在武昌登基称帝时,以汉室正统自居的季汉经过多轮磋商,最终承认东吴政权。陈震出使东吴缔结的盟约虽未能实现“参分天下”的幻想,却为蜀汉赢得了宝贵的发展空间。
季汉政权延续三十年后最终崩溃,其深层原因在《汉之季》中得到了细致剖析,功臣子弟的培养问题尤为触目惊心。
翻开季汉官员名录,关羽之子关兴任侍中、中监军;张飞之孙张遵为尚书;赵云之子赵统任虎贲中郎将。几乎所有的功臣子弟都在成都的尚书台、御史台等机构任职,远离战场前线。
这与曹魏和东吴形成鲜明对比。东吴实行世袭领兵制,陆逊之子陆抗守柴桑,步骘之子步协守西陵;曹魏陈群之子陈泰、胡遵之子胡奋都活跃在对蜀前线。而姜维北伐期间,有记载在前线的季汉功臣子弟仅有三人。
263年冬,邓艾奇袭阴平,成都危在旦夕。仓促上阵的竟是一群从未经历战阵的功臣子弟: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张飞之孙张遵、黄权之子黄崇、李恢之侄李球。
绵竹决战前夜,黄崇建议抢占险要地形,但“缺乏胆识”的诸葛瞻犹豫不决。当邓艾送来劝降信,许诺封他为琅琊王时,诸葛瞻怒斩来使,贸然出城决战——正中邓艾下怀。
“吾内不除黄皓,外不制姜维,进不守江油。吾有三罪,何面目而反?”这是诸葛瞻战死前的最后叹息。他选择壮烈殉国,但《汉之季》尖锐指出:赴死博取忠烈之名容易,忍辱负重挽救国家更难。
《汉之季》对历史人物的重新解读令人耳目一新,诸多刻板印象被颠覆。
姜维这位降将出身的将领,在诸葛亮去世后扛起了北伐大旗。令人惊讶的是,支持他屡屡征战的竟是被《三国演义》丑化为“奸臣”的尚书令陈祗。陈祗死后,宦官、勋贵、各派士人联合排挤姜维,理想主义在现实政治面前黯然失色。
费祎位列“蜀汉四相”,宁波城隍庙至今供奉其像,但书中揭露了另一面:他利用权谋出卖魏延、杨仪,表面尊崇诸葛亮却暗中反对北伐。作者分析其根源在于费祎的“本土化”——身为蜀地人,凡事以本地利益为先,丧失了开国元勋们的雄心壮志。
最颠覆性的解读莫过于对诸葛瞻的评价。作为诸葛亮独子,他十七岁尚公主,三十四岁任卫将军,看似前程似锦。然而《汉之季》揭示:民众的过誉与国家的溺爱让他逐渐滑向“不为重器”的境地。
成长在书中惋惜地写道:“诸葛瞻没能在最好的年岁接受父亲教导,与经历系统家教的司马师、司马昭、陆抗相比存在先天不足。他甚至不如钟会那样有一个好母亲。”
《汉之季》的独特魅力,部分源于作者成长二十年如一日的实地探访。他足迹遍布全国300余处三国遗迹,书中历史场景的鲜活描写,大多源于亲身体验。
2022年初春,成长站在岐山五丈原上,望着130公里外的西安方向沉思——这短短距离,竟是诸葛亮一生未能跨越的鸿沟。这位丞相将人生终点选在渭水之滨的土塬上,把遥不可及的梦想与枯瘦身躯一同埋进历史长河。
次年夏末,他来到河南修武县的浊鹿城遗址。这里是汉献帝刘协最后的归宿。面对残存的夯土墙,风中仿佛传来历史的叹息:这位傀儡皇帝与诸葛亮同年而逝,一个象征汉朝的终结,一个代表汉室最后的希望。
书中还详细绘制了二十多幅军事地图,带读者亲临兴势之战、寿春之战、魏灭蜀之战等历史现场。当读者跟随文字站在涪县城头,看着邓艾军队顺涪水涌入平原,就能理解黄崇为何急得流泪苦谏。
学界对《汉之季》给予了高度评价。首师大历史系宋杰教授指出:“蜀汉自诸葛亮病逝后的历史演变过程,由于资料匮乏,较少受到关注。成长同志的著作钩沉寻证,详细论述了蜀国后期的政治、军事领域的衰落与斗争情况,颇有精辟见解。”
中国历史研究院梁满仓研究员强调:“《三国演义》将重笔浓墨泼在诸葛亮去世前的蜀汉历史上,三国历史研究中诸葛亮去世后的蜀汉兴亡过程也寥落无几。这部书系统描述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是一部填补空白的史学著作。”
普通读者的反响同样热烈。一位豆瓣读者感慨:“我们平时关注的历史,往往是朝代的兴起或尾声,那些群星璀璨的段落。而《汉之季》把目光移向葛相身故后的三十年,如同诊脉般细细品读那段历史,尤为可贵。”
书中一个令人动容的细节是:公元279年,晋灭吴的水师主力竟由王濬在巴蜀建造训练。当来自蜀地的士兵、水手成为三国归一的首批见证者时,恰逢诸葛亮百年冥寿——这位丞相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了历史终章。
站在岐山五丈原上向西眺望,成长看到的不仅是渭河平原的苍茫景色。他的目光穿越一千七百年的时空,仿佛看见诸葛亮临终前望向长安的最后一眼——那无法跨越的130公里,成为季汉政权悲壮命运的空间注脚。
而河南修武县浊鹿城遗址的夯土墙边,汉献帝刘协的结局同样令人唏嘘。两个同年出生同年去世的中年人,一个以汉朝终结者的身份退场,一个以汉室复兴者的理想谢幕,他们的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汉之季》合上时,读者恍然发现:蜀汉最后三十年的存续,恰如五丈原上那盏续命灯——当英雄的光芒熄灭,历史的舞台上依然有无数普通人在坚守、在挣扎、在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