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工智能时代,当机器可以批量创作甚至模仿文风,人类的文学阅读还有何意义?当技术进步成为时代宠儿,文学在生活中还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但是,我们总有一些时刻,会被某段文字深深打动,会在阅读中重新找回对世界的敏感,对人的关怀和对命运的体认。
培文君今天想和你分享的,是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陈永国在“北大博雅讲坛”的一次讲座中,给出的关于这个问题最令人信服、也最动人的回答。
他讲述了文学经典为何不朽,阅读为何是不可替代的体验,更重要的是,他让我们重新意识到:我们之所以读文学,并非为了记住多少知识,而是为了成为更完整的人。
陈永国✖️达姆罗什
阅读“世界文学”
学会“比较”文学
文学的“旅行”
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教授陈永国,作为我国最早推动“世界文学”教学与翻译实践的学者之一,携手哈佛大学比较文学讲席教授达姆罗什,为我们呈现“文学”的多重面貌。
文学不是速食快餐
它比理论更超前、更深刻
真正的文学,从来不是可以“速读”的。陈永国教授指出,“四大经典”“六大奇书”“百本必读”等书单,营造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仿佛读了这些书就万无一失。
四大名著的影视剧截图。
结果造成三重严重后果:大量真正有价值的书未被阅读(“未读”),国外重要作品未被引进(“未译”),而文选和书单中真正值得读的作品却常常被忽略(“未选”),连学术评论也趋于集中在获奖或名家作品之上。
更糟糕的是,这种机制也渗透进大学教育中。即便是顶尖高校的文学系,文学课程充其量也只占全部课程的五分之一尚弱,而这五分之一中尚有大量课时被理论、历史、引介等非作品阅读课占用,加之教师授课均以文学史介绍为主,因此文学作品的阅读几乎等于零。
而文学作品的创新性,对于其他学科和主义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文学评论家布鲁姆就曾说过,莎士比亚之所以是西方正典的基石和核心正是因为他是“世俗的正典,甚至是世俗的圣典”。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以语言的深邃、人物的复杂性、对人性与权力的深刻洞察著称。
他指出莎士比亚最具个性的力量在于他在概念上和形象上都总是走在你的前头,无论你是谁,在什么时候。他总是令你不合时宜,因为他包含着你;而你却无法把他归类。
你无法用新的教条阐释他,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还是德曼的语言怀疑主义。相反,他将阐释那个教条,不是通过先喻而是通过后喻来阐释:弗洛伊德的全部思想精粹已经存在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其中不乏对弗洛伊德的令人信服的批判。弗洛伊德的心灵图式是莎士比亚的;弗洛伊德似乎只是把它通俗化了。
弗洛伊德认为哈姆雷特的犹豫不决,源于一种“潜抑的俄狄浦斯情结”,然而哈姆雷特的迟疑,其实是对道德、权力、虚伪世界的深层批判。
换个说法,莎士比亚对弗洛伊德的解读阐明和压过了弗洛伊德的文本;而弗洛伊德对莎士比亚的解读削弱了莎士比亚。或者不妨说,这是一种跨越界限而达到了荒唐程度的丧失。
在于经典永远无法被读完
对文学经典的重视和忽视由来已久,陈永国教授提醒我们,马克·吐温就曾说,经典是人们予以赞扬的一本书,但却不去阅读(这是对他的时代、更是对我们的时代的讽刺)。
克尔凯郭尔似乎比马克·吐温更幽默,他说:“在我们的时代,谁还会把时间浪费在成为一个优秀读者是门艺术这样一个想法上,更不用说浪费时间成为一个优秀读者了”。
对于何为经典以及经典何为的问题,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关于“经典”的十四条定义,对于我们而言仍不过时。
上下十四条定义▽
1.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
2.经典作品是那些对读者构成宝贵经验的书;即使推迟阅读,它们依然提供丰富体验。
3.经典是那些对我们的想象力留下深刻印象,或深藏于个人或集体潜意识中的书。
4.经典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5.经典是即使初读也像是在重温的书。
6.经典是永远不会耗尽其意义的书。
7.经典总是带着各种文化、语言、风俗的足迹和历史解释的痕迹走向我们。
8.经典总能抖落围绕它的批评言论之尘埃,回归作品本身。
9.经典是那些我们越道听途说、越以为自己知道,真正阅读后却越觉得新颖独特的作品。
10.经典是一种展现整个宇宙、如同护身符般神秘而包容的书。
11.“你的”经典是那些你无法无动于衷、甚至在批评它时仍在与之确立自我的书。
13.经典能把现实世界的噪音调成背景,使我们沉思而不逃避现实。
14.即使在一个与其格格不入的时代,经典也坚持存在,成为必要的背景噪音。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以其机智、奇幻想象和对叙述结构的深刻探索闻名于世。
经典不是一本你翻开就能迅速读完的书,而是一本你永远读不完的书。正因为它无法被穷尽,它才会一次次地返回你的生活。你读得越多,它与你的人格构造、情感经验、道德判断的关系就越深。
在古希腊,人们走进剧院观看悲剧,早已知道剧情的走向、人物的命运、结局的悲凉,但依然坐在剧场里,一遍又一遍经历那种对命运的震动和共情。
人们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知道国王会犯什么错,王子的命运如何,王后的婚姻如何,最终结局如何;但人们仍然会坐在那里,跟着剧情的发展而大哭,大笑,感受命运的不公,理解现实的艰难。
悲剧并非靠情节制造新奇,而是通过反复唤起我们对人类境遇的敏感。
此外,阅读经典的经验是一种心理与人格的形成过程。读书是经验,这些经验逐渐地、潜移默化地帮助构成了你的性格,成为你内在机制的一部分,读书视角的转变帮助我们发现自身人格的转变或人性的养成。
重要的是,经典的力量,不在于你是否同意它所传达的立场,而在于你无法对它无动于衷。它唤起你的反思、你的抵触、你的辩驳,在这种对抗中,你的立场与思想被逐步确立。你不能放下它,因为你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甚至是在和它对峙的过程中认识了自己。
每次阅读都独一无二
文学帮助找到自己的声音
法国思想家布朗肖曾指出,阅读是一种不依赖天赋或知识的行为,其价值在于赋予无知以知、赋予未被阅读的书以生命。书籍在阅读中成为“无作者的书”——不是说作者消失,而是作者和读者都以隐形方式参与,使作品回归其本真。
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1907–2003),法国20世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哲学家与小说家之一。
阅读本质上不是对作品的解释、争论或讨论,而是一种自由、孤独、超脱、喜悦的审美经验。它既不添增什么,也不改变什么,而是在赞同与接纳中激活作品的意义。
每一次阅读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都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是唯一的一次。在这个意义上,阅读不受写作的束缚,不受其他阅读的束缚,也不受任何外来影响的束缚;阅读是一种纯粹孤独的因而也是纯粹自由的行为。
真正的阅读不只是感受文字的魅力,更可能在阅读之后引发对自我与世界的反思。关于这一点,美国黑人小说家理查德·赖特做出了精彩的总结:“小说使得我周围的世界存在、悸动、活着……现实变了,事物的样子变了……我对生活的感觉加深了,对事物的感觉不同了”。
图|《死亡诗社》剧照。
通过阅读文学作品,世界活了,现实活了,人更具有人性了。这是因为小说给读者提供了一个高度集中的、想象的、个人的对现在和历史现实的净化,也就是说,读者在文学的镜像中看到了自己,把自己的判断和同情赠与文学中的人物和主题,同时反过来揭示和反观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