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9日，北京，工人在西直门凯德mall大厦清洗外墙。（视觉中国/图）

氢氟酸是危险化学品，虽然毒性危害级别很高，但不属于剧毒化学品。在实际管理中，大部分管理规章面向的主体都为单位，对个人行为并无太多涉及。因此，虽然个人随意遗弃氢氟酸是违法的，但相关政策与法规对其个人使用上的监管，管控力度十分有限。

目前，《危险化学品安全法》的草案二审稿于2025年9月12日至2025年10月11日在全国人大网公开征求意见。陈文涛建议，应在法律中明确个人对于危化品的权责。

2025年9月15日，杭州一名女子因误踩氢氟酸不幸身亡。10年前遗弃的三桶危险化学品，直到悲剧发生才重新暴露在公众视野。

在外墙清洗工的日常里，氢氟酸是一种见效快、价格低的清洁剂，能随意购买、稀释和倾倒。被氢氟酸灼伤的意外事故也不在少数，除化工业工人外，装卸工、保洁员、拾荒者和实验室人员都可能成为受害者。

多名危化专家告诉南方周末，氢氟酸是危险化学品，虽然毒性危害级别很高，但不属于剧毒化学品。在实际管理中，大部分管理规章面向的主体都为单位，对个人行为并无太多涉及。因此，虽然个人随意遗弃氢氟酸是违法的，但相关政策与法规对其个人使用上的监管，管控力度十分有限。

在缺少明确监管与法律约束的空白地带，个人购买、存放和废弃危险化学品的现实困境，也使这起事故的后续处理成为关注焦点。

墙面清洗工多是单干，清洁剂自行购买

2025年9月15日，杭州市一名涂姓女子因踩到氢氟酸意外身亡。据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发布的警情通报，涂某某陪同两位女性朋友在事发区域垦荒种菜，其间涂某某在经过废墟时踩破一只白色方形塑料桶，脚部接触桶内液体（氢氟酸）后出现剧烈灼痛。

经警方调查，涉案废墟处原建有一平房，艾某发于2013年至2015年期间曾在该空置平房居住，该三桶氢氟酸系其从事外墙清洗工作的儿子放置，2015年搬离时遗弃。如今，该父子已被警方控制，案件在进一步侦办中。

氢氟酸具有强腐蚀性，也在氟化工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也具备强穿透性，一旦接触后便会引起酸性烧伤，能够通过皮肤黏膜、呼吸道、消化道等途径被吸收，造成机体深部损伤，因此特性，民间称其为“化骨水”。

种种特性，让它在清洁剂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一篇发表在《化学清洗》的论文提到，低浓度的氢氟酸对于污垢的清洗能力远大于盐酸和柠檬酸，对金属材质、玻璃、混凝土等材料均有强烈的腐蚀作用。

在外墙清洗中，氢氟酸常用于处理墙面返碱。广东一位从事外墙清洗工作的王某告诉记者，氢氟酸常用于水泥或石材外墙上的返碱问题。“外墙返碱，我们叫‘流眼泪’，墙面泛白成流水状，这时需要用到酸性溶剂。”

见效快、性价比高，是工人们使用氢氟酸的主要原因。王某称，用氢氟酸可以使沉积的顽固污渍融化得更快，如果使用其它化学试剂，则需要用到打磨机，先磨再洗。另一位从事外墙清洗工作24年的魏某向记者表示，使用氢氟酸是为了降低成本，代替的药水上千元一桶，而氢氟酸只要百元，“如果讲价多一点，25公斤的氢氟酸才200多块钱。”

他们购买的氢氟酸一般为浓度40%至60%的原液，兑水后使用。据上述两位工人介绍，兑水比例按污渍的顽固程度而调整，“一般先稀释得多一点，不伤清洗的材质，也不伤自己，洗不掉再加点比例”。常见的兑水比例为“50毫升加两三公斤水”，此时的氢氟酸浓度在1.3%到3%左右。

在两人看来，稀释后的氢氟酸危害性不大，“（碰到皮肤）只会痛一点，戴手套都没问题”。若不小心沾到没有兑水的氢氟酸则更严重。“指甲肯定是要掉的。十多年的污渍它都（能）给你弄掉了，伤害肯定要大一点。”魏某说。

氢氟酸也被加入到一些清洗剂中。一名男性保洁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若不是误被含有氢氟酸的清洗剂灼伤，自己此前从未听说过它。他曾在为大理石外墙除锈时，按保洁用品店的推荐，买了两款清洗剂。因为手套破洞而被其中一款灼伤，“只碰到一点点，当时觉得有点灼烧，就用了大量的水冲洗。起初感觉并不强烈，但到晚上快下班时，突然感觉（疼痛）加重，这才赶紧去医院。”

事后，该保洁人员发现清洁剂上并未标明成分和含量，致电厂家后才得知清洗剂中含有氢氟酸，“我问他这里面含有多少氢氟酸？他没有具体说，只说少量。”事发一个月有余，该保洁人员称伤口仍未恢复，“感觉指甲壳里的肉全是空的”。

如今在电商平台上检索“氢氟酸溶液”等关键词，已无法找到相关产品。两位外墙清洗工均表示，找厂家购买时无需出示相关资质，“你直接联系厂家都能让你买，因为一般只有需要的人才会去购买。”

成都一位清洁公司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接触到的外墙清洗工往往更愿意单干，不愿与公司签约，“因为这样公司会拿分成”，而外墙清洗的业务需求并不频繁，“一般是小区物业统一找清洗外墙（的），一两年一次”。

两位受访的外墙清洗工均表示，他们是个体户，除了单干，有时也会在承包工程的老板手底下干活。魏某称，如果是自己接的小活，需要自备清洁材料，比如铝板清洗剂、草酸或氢氟酸，老板会额外算钱。如果是大工程，则由承包方自行准备。

对外墙清洗工而言，氢氟酸原液的存放无统一规范。魏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放在库房，来往人多，就会贴个氢氟酸的标记。要是我们个人使用，一般不会特别标注。”兑水稀释后的氢氟酸废水，他会直接倒入下水道。如果是原液，“都是要带走的，用完的桶也要拿水涮一下，万一有人捡走，人家不知道有伤害，你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1566例灼伤事故

王刚（化名）从事了二十多年安全生产管理工作，熟悉危化行业。在他的印象里，氢氟酸属于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的危险化学品。“氢氟酸的生产需要比较特殊的工艺，但市场需求不大，所以在民用领域的用途很窄。”王刚解释，氢氟酸最常见的用途，就是用于玻璃雕刻。

王刚曾接触过一例氢氟酸中毒的案例。那是2021年，江苏南通一家企业在生产过程中，氢氟酸溶液从机器滤芯中流出，洒到了一名未穿戴有效防护用品员工的腹部和腿上。该员工于当日抢救无效死亡，另有两名员工受伤。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氢氟酸导致的灼伤事故并不罕见。医学界对氢氟酸灼伤有过大量研究。

2013年8月，发表于《职业卫生与应急救援》的一篇论文针对1566位氢氟酸灼伤患者作过统计分析。其发现，在已知职业的749位患者中，有715位一线生产工人、9位装卸工、8位保洁员、8位拾荒者、5位实验室人员和4位维修工。这意味着，氢氟酸暴露风险并不局限于工厂与实验室。

这1566位患者中，有9位病逝，病死率为0.5%。死因多与灼伤面积过大、合并休克或吸入性损伤相关，同时氟中毒、严重低钙血症及补钙不及时也起到重要作用。个别病例还可能与未采用葡萄糖酸钙湿敷、选择异体皮覆盖等处理方式有关。整体来看，死亡主要由呼吸循环衰竭引起，且多见于重度灼伤伴并发症患者。

除浓度外，患者从接触氢氟酸至医院正确诊疗的时间，也影响治疗效果。

杭州事件中，网友“LIV元宝”发文称，其母亲9日上午9时散步误踩化学品，当场无法走路，立即送医院，因为太严重连续两家医院无法收治，随后转院至浙二医滨江院区。

2022年发表在《中华烧伤与创面修复杂志》的一篇论文分析了229例手部氢氟酸烧伤患者的病历资料。

该论文发现，在91位患者中，接触中等（20%-50%）浓度氢氟酸的患者治疗效果最差。其相较于接触低浓度氢氟酸（＜20%）的患者，手术比例明显更高，而相较于高浓度患者，创面愈合天数更长。

这是因为氟离子具有持续性损害作用。高浓度氢氟酸会立即引起剧烈疼痛，使人及时就医，配合早期冲洗等措施，能一定程度减轻损伤；低浓度氢氟酸因氟离子较少，很快被消耗，损害往往自行终止。

而中等浓度的氢氟酸最危险，氟离子既不会马上耗尽，又不一定立刻引起剧烈症状，如果不及时就医，损伤会持续进展，甚至深入到肌腱和骨骼。该论文中提及，一位45岁的物流运输公司工人戴手套不幸碰到50%的氢氟酸，曾先后到2家医院就诊，但均没有得到有效治疗，院前时间长达30小时，最后采用截指和皮瓣移植的方式修复创面。

湖北省安全生产技术协会秘书长蔡格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浓度小于20%的氢氟酸灼伤，症状往往数小时甚至24小时后才显现，表现为剧烈疼痛、水疱、皮肤变黑或溃疡；50%的中等浓度氢氟酸灼伤，痛感也会延迟1-8小时。

2023年3月30日下午，上海科技大学环境安全与健康处组织开展实验室氢氟酸安全培训现场。（上海科技大学官网/图）

正常处置流程该如何

危险化学品的管理主要依据《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其明确，危险化学品是指具有毒害、腐蚀、爆炸、燃烧、助燃等性质，对人体、设施、环境具有危害的剧毒化学品和其他化学品。

张勇（化名）在某市应急管理局工作，他解释，危险化学品的范畴很广，可以细分为剧毒化学品、易制毒化学品、特别管控危险化学品等多类。不同的类别，对应着不同的管理要求。

比如，剧毒化学品从生产、运输到售卖，都有严格的监管流程。其中，生产一般需要获得省级应急管理部门的许可；购买方需要具备相应的经营资质，并在公安部门开具购买证明；运输则需要从交通部门获得运输剧毒化学品的资质。在这个环节中，剧毒化学品的每一个流向都处于监管中。

但对一般危险化学品而言，其监管没有这么严格。张勇表示，应急管理部门对特别管控危险化学品的流向是有记录的。但对一般危险化学品，“还没细化到可以监管每一个危险化学品的具体流向，比如卖给了哪个人。”

“从来没有‘个人不允许购买危险化学品’这个说法，但个人是绝对不允许购买剧毒化学品的。”张勇补充，个人购买危险化学品后，其废弃应由生态环境部门管理。但在实践中，只要没有对公共安全造成威胁，一般情况下，有关部门也并不会掌握个人购买、使用和废弃危险化学品的相关信息。

具体到氢氟酸，多名危化专家明确，它只是一般危险化学品。这也意味着，对以氢氟酸为代表的一般危险化学品而言，其在个人使用上的监管，效力十分有限。

如何加强对个人购买、使用和废弃危险化学品的监管？张勇建议，可以从购买环节开始监督。以氢氟酸为例，此前，它能在网购平台上获得，这就涉及对网购平台的监管，“售卖的店铺有没有资质，它卖的到底是不是正规厂商生产的氢氟酸”；其次，购买之后的运输环节，涉及邮政部门对快递包裹的管理等。

关于危险化学品的废弃，《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规定，废弃危险化学品的处置，依照有关环境保护的法律、行政法规和国家有关规定执行；环境保护主管部门负责废弃危险化学品处置的监督管理。

另一名危化专家介绍，随意丢弃危险化学品，在环保上是违法的，一般需要密闭包装后交由具有危险废物处置资质的单位进行处置。但现实情况是，目前具备危险废物处理资质的单位不多，“缺少渠道”。

关于危险化学品管理，还有一个重要的“70%原则”。

根据危险化学品目录实施指南的相关规定，主要成分均为列入目录的危险化学品，并且主要成分质量比或体积比之和不小于70%的混合物（经鉴定不属于危险化学品确定原则的除外），可视其为危险化学品并按危险化学品进行管理。

张勇解释，倘若配制品中危险化学品的浓度在70%以下，其性质还需要根据《化学品物理危险性鉴定与分类管理办法》及其他相关规定进行鉴定分类。经过鉴定分类属于危险化学品确定原则的，应根据《危险化学品登记管理办法》进行危险化学品登记，但不需要办理相关安全行政许可手续。

“危险化学品的界定有十几条原则，满足其中一条，它就可以被认定为危险化学品。”张勇表示，倘若鉴定结果明确其不是危险化学品，售卖方也应在营业执照等证件上对所售化学品的浓度等予以体现。

这也意味着，此前在互联网平台上出售的氢氟酸溶液是否为危险化学品，还有赖于进一步的鉴定。

法律问题

杭州女子误踩氢氟酸致死，那么氢氟酸的持有者将承担何种法律责任？

8年前，深圳宝安区发生过一起类似案件。2017年11月11日，袁某民购买了六桶氢氟酸和一桶盐酸，将上述物品放置在某建筑物一楼大厅角落的敞开式公共区域内，未有专人看管且未放置任何提示有毒、有害的标志。其中一桶氢氟酸已经开封使用，还剩余约5斤氢氟酸。

2017年11月22日凌晨1时许，李某与乐某因生活琐事发生争吵，后李某在殴打乐某过程中，用角落装有约五斤氢氟酸的白色塑料桶砸向乐某，桶内氢氟酸液体倒在对方身上，导致乐某及腹中六个月胎儿死亡。

随后，公诉机关指控袁某民的行为构成非法储存危险物质罪。

但袁某民的辩护人提出，袁某民通过合法渠道购买氢氟酸和盐酸用于刷玻璃外墙，并非国家禁止买卖的剧毒物品。此外，乐某的死亡是因他人的故意伤害行为引发，与袁某民存放化学品并无直接因果关系，其行为属于保存不当导致意外。所以，本案应认定为危险物品肇事罪而不是非法储存危险物质罪。

法院认为，袁某民违反腐蚀性物品的规定，在使用危险化学品的过程中，保存不当导致死亡结果，其行为构成危险物品肇事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

不过，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国务院颁布的《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2013年修订）》（下称“条例”）主要的规制对象是“单位”。在危化品的购买与储存上，对于个人，仅规定禁止剧毒化学品。根据前述危化专家的说法，属于一般危险化学品的氢氟酸不适用于该规定。

更重要的是，在条例的第七章法律责任部分，未见个人不当储存危化品的相关责任条款。

中国民航大学法学院副教授陈文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现行法律框架看，杭州女子误踩氢氟酸意外身亡一案中，更可能触犯过失致人死亡罪。

他解释道，本案行为人难以构成刑法第125条规定的非法储存危险物质罪。其一，《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并未明确禁止个人持有、储存该类危险化学品，因此难以认定行为人储存氢氟酸具有非法性；其二，本罪属于危害安全的犯罪，但难以认定本案行为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性质。所以，行为人难以成立非法储存危险物质罪。

同时，行为人也难以成立刑法第136条规定的危险物品肇事罪，因为该罪以“违反爆炸性、易燃性、放射性、毒害性、腐蚀性物品的管理规定”为前提，但《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中没有特别针对个人的管理规定，因此缺乏前置法的违反性，也不宜以本罪论处。此外，刑法第338条规定的污染环境罪亦以“严重污染环境”为前提，本案情形难达门槛。

陈文涛表示，就过失致人死亡罪的成立而言，若有证据显示儿子对危险化学品的妥善保管、处置存在疏忽，应承担主要过失责任，其父亲当时对住房具有支配地位，因此对住房内的危化品应有防止侵害他人的注意义务，所以二人未履行注意义务致人死亡，可能符合过失致人死亡罪的构成要件。

杭州女子误踩氢氟酸意外身亡一案，发生于《危险化学品安全法》制定期间。陈文涛建议，应在法律中明确个人对于危化品的权责。

目前，《危险化学品安全法》的草案二审稿于2025年9月12日至2025年10月11日在全国人大网公开征求意见，截至发稿前，有61人提交相关建议。

文｜南方周末记者 陈怡帆 李桂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钰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