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6日至20日,中央音乐学院将隆重举办 “10.15艺术节——国际提琴制作艺术节”。该艺术节是国内外提琴制作界的一件盛事。应艺术节邀请,《中央音乐学院学报》常务副主编黄宗权教授专访了中央音乐学院提琴制作研究中心主任、艺术节发起人高彤彤教授,就该艺术节的渊源和举办设想、提琴制作的技术和艺术、当前提琴制作文化的发展现状,以及AI影响下的提琴制作与未来展望等话题展开了深入的学术对谈。
黄宗权:高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今年国际提琴制作艺术节的主题是“丝路传琴—传承·创新·对话—跨越时空的提琴艺术”,首先,我们想问问您,是什么样的契机或者想法,让您决定发起、创办这样一个国际性的提琴制作艺术节?它最初的“火种”是什么?
高彤彤:我至今记得多年前在意大利克雷莫纳博物馆,站在斯特拉迪瓦里、瓜奈里等大师的提琴前,内心受到的巨大震撼——那不仅是对乐器的赞叹,更像与三百年前的智者对话。这让我萌生愿望——搭个舞台,让西方名琴这“声音的活化石”来到中国,让东方古老的“丝路精神”与西方制琴文明在北京相遇,这是第一。
第二,作为中央音乐学院一员,我们不仅要培养演奏家,更要滋养音乐生态。我就想,把世界顶级提琴请到他们“家门口”,让学生零距离观摩、聆听,我相信这能升华他们的审美与艺术境界。
第三,我发现提琴领域东西方交流空间大,我们不是只单向学习西方,更是应该建立平等双向的对话平台,让古今、中西、行业各界对话。我希望让大家看到这样一个情况:中国不只是提琴大市场,更是推动其全球发展的力量。
黄宗权:2019年、2023年,我们学院也由提琴制作研究中心举办了“丝路传琴”的活动,今年的艺术节,与以往的活动相比,您觉得有哪些特别之处?
高彤彤:2025年,“丝路传琴”活动成为了“中央音乐学院10.15艺术节”框架下的“国际提琴制作艺术节”,影响力肯定是更大了。此前的活动侧重于名琴展览、音乐会和部分学术交流,核心是展示“器物之美”与“工艺之精”,今年在以往的基础上,融入了“提琴艺术生态圈”的内容,首次将提琴作为“资产”的金融与市场维度纳入讨论,为学者、制琴师和收藏家提供了重要的行业知识。此次还特别安排了AI 对提琴制作和鉴定方面的讲座,这是以往未曾涉足的领域,我们主动将最前沿的科技与传统手艺对撞。
黄宗权:艺术节不仅有名琴音乐会、大师工作坊,也有名琴的展示。当这些价值连城、承载着数百年音乐史的“活化石”来到中国,您希望观众能从中“读”到什么?是科学的精密,还是艺术的温度?
高彤彤:这次有很多古代的名琴,总价值都有好几个亿了,不少是第一次来到中国。当观众站在这些历经数百年的“活化石”面前,我希望他们能“读”到的,不是“科学的精密”与“艺术的温度”二者择一,而是二者浑然天成的融合。这正是提琴制作至高无上的魅力所在。我希望观众能感受到,正是最严谨的科学为最奔放的艺术表达提供了最坚实的载体。它们不是对立,而是一体两面。还有一个重要方面,我希望它们来到中国,不是为了被奉入神坛而顶礼膜拜,而是为了激发新的灵感与思考,去启发今天的制琴师:如何在尊重传统中大胆创新?我想这个对我们的学生思考未来是有帮助的。
黄宗权:历史上那些传奇的名琴(如斯特拉迪瓦里),其声音秘密似乎至今未被完全破解。在您看来,这种“未被破解”是制琴艺术的遗憾,还是其永恒魅力的所在?当代制琴师是应该致力于“复刻”古代名琴,还是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标杆?
高彤彤:这是一个触及提琴制作艺术哲学的深刻问题。传奇名琴的“未解之谜”,以及当代制琴师的道路选择,恰恰是这门古老艺术在当代最具张力的议题。在我看来,名琴声音秘密的“未被破解”,非但不是遗憾,恰恰是其永恒魅力的基石。对于“复刻”和“创造”,我的观点是:当代制琴师的使命,不在于二选一,而在于进行一次“创造的复刻”。“复刻”是通往“创造”的必由之路,而“创造”是对“复刻”的致敬。最高级的“复刻”,不是制造一个完美的赝品,而是理解并重现名琴之所以成为名琴的“创造逻辑”和“声音美学”。
黄宗权:意大利有很多制琴学派,比如克雷莫纳学派、拿坡里学派、曼图瓦学派等,还有三大制琴家族(阿玛蒂家族、斯特拉迪瓦里家族、瓜奈利家族),他们都有各自的经典代表作,中央音乐学院作为中国顶尖音乐学府,很早就开设了提琴制作专业。我们中央音乐学院继承的是哪个学派,又是如何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的?
高彤彤:这问题切中了中国提琴制作教育的定位。中央音乐学院的提琴制作专业的最可贵之处,就在于没有简单地“继承”某一个特定的学派。如果非要问我们继承的是哪个学派,那么答案是:我们首先继承了“克雷莫纳学派”的科学精神与方法论,并将各派精华置于中国文化的语境中再创造。比如,中国“中和之美”的声音哲学,“道器并举”的匠人精神等。总之,中央音乐学院继承的是整个意大利制琴传统所蕴含的智慧与精神,而非某一学派的单一形制,它是融百家之长的。
黄宗权:您认为,与欧洲传统的“作坊学徒制”相比,学院派的系统教育,为中国提琴制作从一门“手艺”发展成为一门系统的“学科”,奠定了哪些最重要的基础?中央音乐学院所代表的“学院+大师工作室”的培养模式,有什么独特的优势?这种模式培养出的制琴师,在知识结构、艺术视野和工艺理念上有什么不同?
高彤彤:您提的这个问题,触及了中国提琴制作教育现代化的核心。与欧洲传统的“作坊学徒制”相比,中央音乐学院所代表的“学院派”系统教育,将提琴制作从一门依赖个人经验和传承的“手艺”,提升为一门建立在系统知识、科学方法和广阔视野之上的现代“学科”。中央音乐学院的模式,可以概括为 “学院为体,工作室为用”,这种模式的独特优势在于:它培养出的不是只会动手的工匠,也不是只会空谈的理论家,而是“学者型的艺术家”或“艺术家型的学者”。
黄宗权:提琴制作研究中心处于中央音乐学院这样一所一流的音乐学院之中,这里常有世界著名的音乐家往来交流制琴师有更多的机会和音乐家直接交流,中心是如何发挥这一优势的?
高彤彤:身处顶尖音乐学府,我们不仅有一流的教育资源,更有一个与声音的最终诠释(演奏家)进行深度、高频互动的“活态实验室”。比如,我们有“新琴试奏”机制,我们鼓励制琴师与演奏家结成深度的“艺术伙伴”关系,还有让演奏家参与乐器选拔等。我们培养的制琴师,从学生时代起,就习惯了在演奏家的“声音”中思考和工作。这正是“学院派”制琴师最独特的竞争力——他们深刻地懂得,提琴制作的终点,不在工作台上,而在音乐厅里。
黄宗权:一把好琴需要好的演奏家来“唤醒”。您如何看待中国当代提琴演奏水平与国内制琴业发展的关系?它们是相互促进,还是一种什么关系?
高彤彤:中国提琴演奏家的演奏水平的发展是飞跃性,演奏水平的提高,催生了高端需求,这就倒逼制琴师必须提升水准,不再满足于制作“能响的琴”,而要制作“有说服力的琴”。而制琴水平进步,为演奏家提供了本土选择。国内顶尖制琴师的作品,在工艺和声音上已能与优秀的国际作品同台竞技,这为演奏家提供了除昂贵古董名琴之外的高品质、高性价比的新选择。所以,我觉得二者总体上是相互促进的。
黄宗权:我们常听说“音乐奏响的刹那,是对其制作工艺的一种评判”。在您看来,一把伟大的琴,其“灵魂”更在于精确无误的物理数据(如频率响应、模态分析),还是在于制琴师赋予的、某种不可量化的“个性”与“生命感”?您觉得这其中是否是“科学”与“玄学”的平衡?
高彤彤:在我看来,一把伟大的琴,其“灵魂”绝非源于“精确无误的物理数据”与“不可量化的个性”之间的二选一,而是两者必然的、完美的统一。物理数据是它的肉身与骨架,而个性与生命感则是精神与灵魂。它们不是对立,而是不同维度的存在。所以,这并不是“科学”与“玄学”的平衡,而是“科学”与“艺术”的共生。
黄宗权:提琴作为纯粹的西方乐器,在中国落地生根并蓬勃发展。您认为这门艺术在促进中西方文明对话、增进相互理解方面,能发挥怎样独特的作用?它是否也是一座“一带一路”上的文化桥梁?
高彤彤:在前几年举办“丝路传琴”活动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丝绸之路,曾经将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传向世界,也迎来了西域的音乐与乐器。琵琶、胡琴等乐器正是经由这条道路传入中原,并最终演变成我们民族音乐血脉的一部分。提琴,作为西方音乐的杰出代表,其传播到中国何尝不是如此?提琴是一件完美的“融合器”。它不仅能原汁原味地呈现西方古典音乐的精髓,更能毫无“违和”地成为中国民族音乐、现代创作音乐的载体。它完全可以被称为是“一带一路”上的一座文化桥梁。
黄宗权:我们常说中国是“提琴制造大国”,产量占世界很大比重。但要成为“提琴制作强国”,您认为我们还有多长的距离?最需要突破的“天花板”是什么?是木材处理、漆艺,还是更深层次的音乐审美和文化自信?
高彤彤:在我看来,最需要突破的“天花板”,正是您所说的“更深层次的音乐审美和文化自信”。木材处理、漆艺等技术环节是重要的“基础科目”,但决定高度的,是统御这些技术的艺术哲学和审美体系。这个“天花板”是综合性的,它既取决于对“标准”的定义,也取决于演奏家的“终极认可”。从“大国”到“强国”的距离,不只是用时间来衡量,而是用“观念转变的深度”和“文化创新的高度”来衡量。当我们的制琴师能够坦然地说:“我做的不是另一把斯特拉迪瓦里,我做的,是承载着中国美学精神的、属于21世纪的琴”时,当全球的音乐界都开始认真倾听并讨论这种“中国声音”时,就是我们真正跻身“提琴制作强国”之列的时刻。
黄宗权: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中国提琴制作水平已“今非昔比”。您认为,当前中国提琴制作学派已经形成了哪些可辨识的、独特的“中国气质”或审美偏好?我们是在追随西方传统,还是已经开始了文化上的“反向输出”?
高彤彤:中国提琴制作水平确实“今非昔比”,我们正处在一个从“技术追赶”到“审美确立”的临界点上。关于是否形成了独特的“中国气质”以及是否开始了“反向输出”,我的看法是独特的“中国气质”正在浮现,它尚未形成统一的“学派”,但已展现出清晰的审美偏好。同时,文化上的“反向输出”已经悄然开始,尽管还没有形成浪潮。
黄宗权:您对这个艺术节,乃至中国的提琴制作事业,有着怎样的期许?我们限定一个时间,比如下一个十年,我们最有可能看到的惊喜会是什么?是一位在国际上名闻遐迩的中国制琴师,还是一把被顶级演奏家争相使用的“中国名琴”?
高彤彤:如果限定在十年的时间段,我希望我们最有可能看到的,也是最具标志性的惊喜,将不是“二选一”,而是一位(或数位)在国际上名闻遐迩的中国制琴师,其制作的“中国名琴”被顶级演奏家争相使用。
黄宗权:AI的发展已经逐步渗透到各个领域,我们注意到,如今已有研究者利用AI分析古琴的频谱、建模木材的声学特性。在您看来,AI技术目前在提琴制作领域可以扮演哪些角色?是一个高效的“数据分析师”,一个“品控助手”,还是其他?本次艺术节上是否展示了相关学术讨论?
高彤彤:AI技术与提琴制作的结合,确实为这门古老的艺术带来了新的可能。我认为,AI的引入,并非要取代制琴师那份无可替代的艺术直觉、审美判断和手上“真功夫”。它的核心价值在于作为一个强大的辅助工具,帮助制琴师。比如,利用音频识别技术,对提琴的音色、音质进行一致性检测和客观分析,辅助鉴别瑕疵,还有通过图像识别技术,辅助检查提琴关键部位的尺寸、弧度等工艺细节是否符合标准等等,这些新技术带来了新的可能性。我们这次艺术节我们有安排相关的讲座,会涉及一些提琴鉴定方面的内容。
黄宗权:提琴制作是一门与木材、漆料、弧度打交道的学问。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如果未来某天,一台智能机器严格遵循数据分析,有没有可能制作出了一把在“双盲测试”中音色完胜斯特拉迪瓦里的琴,如果可能,您会认为这把琴是伟大的艺术品吗?
高彤彤:技术上,完全可能。从纯技术角度,一台拥有超强算力和精密执行能力的机器,完全有可能通过对海量名琴数据的深度学习,分析出最优的木材处理、弧度设计、油漆配比,并精准复制出来。在“双盲测试”中,它的音色或许能在某些可量化的指标(如音量、均匀度、泛音丰富度)上“完胜”古琴。因为它优化的是 “数据”和“物理参数”。然而,在艺术上,它未必伟大。因为,艺术的伟大,从来不仅仅由“完美”或“优胜”的技术指标来定义。一件“伟大的艺术品”的核心是表达性与精神性,它会承载着创作者不可复制的灵魂和时代的印记。
黄宗权:非常感谢高老师今天精彩的分享。从您的讲述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艺术节的诞生与成长,更感受到了一份用匠心连接世界的执着与热爱。预祝艺术节圆满成功、越办越好,也期待听到更多来自中国的、动人的提琴之声!
高彤彤:谢谢你的提问。你提的问题很多很深刻,也很难。它们的答案不是唯一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提琴制作绝不仅仅是“手艺”,它还是艺术,背后有文化、有哲学和美学。
来源:北京晚报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