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曾业 摄影报道

11月20日，四川通江铁溪镇的初冬，寒意被暖阳驱散。当晚在弟弟家聚餐，金福春终于有了笑容。过了今年，他就满70岁了，家人们都说，要好好给他过个生日。

1995年，金福春外出寻找被拐卖的妻女失联。1998年，弟弟在山西运城一家黑煤窑见过他，金福春坚持寻亲，没有回来，自此杳无音信。5天前，金福春被山西稷山警方送回。

金福春的归来，唤醒了一个家庭被撕裂的记忆，揭开一道道深深的伤疤。父女相认时，母亲已离世12年——这场只剩父女的团聚，为何“迟到”？

金福春站在回家的路边。曾业 摄

重逢：现实回应梦境

11月15日，离家30年的金福春，在铁溪镇与女儿金俊相认。

认亲现场，金俊不停擦拭眼泪。（受访者亲属供图）

“半个月前，金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金俊的堂兄金勇，保存着那天的聊天记录。梦里，父亲已死去，被装在一个泡菜缸里，临终前，父亲来家里探望，女儿紧握父亲的手，嘶吼，哭泣，质问：你来了，为啥不让我知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且，梦是反的。”金勇从医，他宽慰妹妹说，30年了，老人家一直下落不明，是当女儿的“太担心了”——半个月后，现实回应梦境：他真的回来了，活着，而且就在面前。

父女相认，笑中带泪。“父亲不让我哭，说，人还在，哭啥！”30年前，金俊跟着聋哑的母亲被拐卖至山西，从此与父亲分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加珍爱家人。

“爸爸……”金俊没有责怪父亲，而是不停擦拭泪水，哽咽着拥抱了他。父亲记得女儿身上的疤痕，也记得女儿的乳名，这让金俊相信，噩梦，真的结束了。

11月21日，父女俩在老家相聚的留影。（受访者供图）

离散30年，一家三口，天各一方。2013年，金俊的母亲离开人世。此后，金俊开始寻找父亲。在“宝贝回家”志愿者的帮助下，她于2018年找到老家，但父亲却下落不明。

此后，“宝贝回家”发出新的寻人启示：金福春，中等身材，体型健壮，长脸，生于1956年3月9日，大约1995年失踪，最后失踪的地点为山西省汾阳市高家庄柳树矿。

叩问：沟通撕裂信任

1994年冬，金俊跟着聋哑的母亲，被“人贩子”带离家乡，辗转至山西。1995年，金福春跟着邻村的“人贩子”找人，被带到河南一金矿打工，后来被“熟人”带到山西煤窑打工，1998年后失联。

“从山西来的警察说，人是他们找到的。”弟弟金福友告诉记者，那时，他正在稷山县清河镇上费村一处搅拌场劳作，说是被山西省登峰建材有限公司“收留”的特殊人员，“过去30年，他到处打工，干最苦最累的活，从未领到过工资”。

金福春坐在院坝里晒太阳。曾业 摄

金福春回家后，金俊找“收留”企业负责人赵登帆核实情况。赵登帆称，金福春最初以“流浪汉”身份被其父亲“收留”，大家都叫他“老金”。出于怜悯，未安排工作，仅提供食宿，但金福春懂得“感恩”，闲不住，要主动找活干。

对此，金俊不解——父亲多次提到，给赵老板“打了11年工”，干了不少活，“理应结算工资”。赵登帆解释：“我们是好心收留，没强迫他干活，仁至义尽了”。

“既然是收留，为啥不帮他找家人？为啥不早点把他送回来？”金俊提出疑问，赵登帆辩称，“从未见过他的身份证”“他说不清具体地址，而且我们听不懂他说话”。

金俊不相信赵登帆的说辞。认亲前，山西来的民警说，金福春在“被收留”期间，有一张过期的老式身份证——金福春也称，他确实有身份证，但是过期了，没去重新办。

金俊与赵登帆之间信任，通过这次沟通被撕裂。

稷山县公安局公开信息显示，6月16日，该局召开流动人口和租赁房屋专项治理工作部署会，要求“以房管人、以业管人”，及时完善流动人口及同住人员信息，同步开展违法行为打击与矛盾纠纷排查化解。

身份确认前，警方给金福春拍摄的照片。（受访者亲属供图）

回应：善举遭遇误解

11月21日，记者拨通赵登帆电话了解相关情况，对方回应称，是善举遭遇了误解。

赵登帆称，2013年左右，他的父亲就认识“老金”了。“此前，父亲一个朋友在陕西做生意，遇到‘老金’乞讨，干脆收留了他。后来，生意做不走了，又从陕西把‘老金’带到了山西，被父亲收留，至今已有十来年了。”

“我们为‘老金’提供了食宿、医疗帮助。前段时间，警方帮‘老金’找到家人后，我还自掏腰包，花了5000多元把他送回四川老家。”赵登帆称，长时间相处，他和“老金”有了感情，“他不想走，我们劝他回去看看女儿，他才同意回四川。临走时，他给我说，最多十来天就回来。”

如今“老金”找到了家人，赵登帆称，并不希望他回山西。“他年龄大了，我们都不让他干活，他自己非要干，拦都拦不住。他的家属不相信，认为‘老金’是在给我们打工，他们是冤枉好人了。”

赵登帆称，他曾计划为“老金”补办身份证，“做好了养他到老的准备”，但如今亲人寻回，再“收留”就不合适了。不过，“老金”的住所，仍保留着，“‘老金’走的时候，我特地给大师傅说了，把门给他锁好，不要让别人乱进”。

“老板”与“老金”，是否存在雇佣关系？赵登帆解释称，他们公司有正规管理制度和专业岗位分工，“所有技术性工作均有专人负责，他干不了我们公司的任何工作”。至于在企业厂区里扫地、洗车、种菜、捡纸箱等行为，完全是“老金”的自发所为，“我们多次劝阻，但他听不进去”。

公开资料显示，赵登帆是山西省登峰建材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自2014年公司成立起就持股40%。这家企业，被公开的行政处罚有6次、立案信息6件、开庭公告15个，司法纠葛如影随形——相关案件既涉及买卖合同纠纷，也涉及为超限超载车辆提供虚假装载、配载证明，还涉及废渣处理不当造成环境污染等问题。

“我找赵老板要过工资，去了四五次。”接受记者采访时，金福春称自己讨要过工资，但对方说，他是没有户口的“黑人”，办不了手续，发不了工资。“我在赵老板那里打工11年，打水泥，管搅拌机。开头那几年，只有7个车拉混凝土，现在有30多个车了。”金福春称，赵老板今年新开了“3号罐”，最忙的时候，他一天只能睡4个多小时。

陪伴：重建亲情联结

金福春说，如果不是警察找上门，查了他的身世，他还要继续给赵老板干活，“老板说，他管我生死”。

“我身体好，干活能顶两个人，没生过大病。60岁那年大病了一场，我没得医保，老板拿了3000多元给我治病，对我多好的。”金福春向家人提过，办好新的身份证之后，要回山西——这个计划，没有得到家人支持。

“你打工那么多年，工资都没拿到，手也受过伤，脚也受过伤，别去了。”金福友心疼哥哥，回家后的这几天，兄弟俩一直在一起生活，多次劝他“就在老家养老”。金福春听进去了，准备把老屋的地板修得平整一些，把自家的田土种起来。

金福友（右）讲述当年的往事。曾业 摄

女儿金俊，也在努力重建与父亲的关系。

11月20日，在县城上班的金俊请了假，带着自己的孩子，回老家陪伴父亲。金福友叫来邻居作陪，把家里烤火的炉子烧得很旺。金勇也回来了，帮忙做饭、炒菜。晚餐结束，大家一起烤火、拉家常，其乐融融。

截至发稿，镇上、村上的领导，都已到家里慰问、看望金福春，欢迎他回家，并表示，会为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老屋前的柿子树。曾业 摄

30年前，老屋前那棵柿子树，每年都会结果。金福春和妻子、女儿都吃过，“涩的，要泡了才好吃”。

30年后，公路修到了家门口，连接全国各地。金福春的过往，被岁月浸泡着，也被人遗忘着——但，每一个被遗忘的人，都值得被认真找回。

金福春被送回老家派出所时的留影。（受访者亲属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