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百香“五七”的日子,家人准备了好多冥器在坟前烧了。据说,这个仪式之后,死去的人就彻底和这一世做了了断,从此天人永隔。
淡青色的烟霭中,看着那些冥器慢慢变成灰烬,心中的悲凉潮水一样漫上来。回城的时候,儿子接到女友电话,提前走了。我一个人开车往回走,开着开着,居然在一个岔路口迷了路。
那一刻,车子泊在落拓荒凉的旷野中,我真想大哭一场。
百香活着的时候,我从没想过失去她自己会难过成这样。
百香是三年前查出的病,甲状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说来也是巧,我同事大栗子的表哥恰好是百香的主治医生,所以,对于百香这个病,很多时候大栗子比我还清楚。
大栗子五年前离了婚,我又正在乏味的婚姻生活中百无聊赖,做梦都想找点新鲜的刺激。大栗子风姿绰约,我看得心动,借故关心了几回,私情顺理成章的便有了。大栗子是懂游戏规则的人,一直将保密功夫做得极好,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情人了。
可是,意外猝不及防的来了。
百香住院时,大栗子没少往医院跑,明着是代表组织关心我,私底下却是心疼我一个人守着老婆。
“这两年你特别见老,看,鬓角的白头发又多了一层。”
大栗子说得没错,百香得病这两年,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动辄上万元的医药费,还有日复一日在医院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所有这些就像一把钢丝刷子,一下下刷下来,叫人体无完肤。
去年夏天,医生已经给百香下了断语:最多超不过半年了。
儿子正和女友热恋,我不敢告诉他实情,只让他没事时多带着未来儿媳到病房里转转。
百香挺喜欢那个女孩:“我得好好活下去,争取活到60岁,最起码也得把孙子孙女看大了。”
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药物已经没多大效果了,如果儿媳妇的到来能给百香力量,那倒是个奇迹。
也是基于这个念想,儿子的婚期很快定了下来。
那段时间,百香刚做完两个疗程的化疗,气色好了不少。在家的日子,她天天各种操持,新房的布置,装修的风格,为了婚礼那天能够有劲儿倒酒,距离婚礼还有俩月,她给自己规定,每天散步一小时。
天天陪着她围着小区转,听着她的憧憬和希望,我的心情时好时坏。她好的时候我也有信心,兴许就能有奇迹呢;她萎靡的时候我就怅然,老天爷可不能那么残忍,最起码让百香看到儿子大婚再离开才好。
可每个人的归期真是注定的,距离儿子结婚还有51天,百香走了。
2
百香去了天堂,儿子哭得什么似的,幸亏还有儿媳在,一直安抚着他。看着小两口惺惺相惜的背影,我既心疼又失落。孩子马上就有自己的家了,我和百香的家却再也没有了。
百香葬礼之后,大栗子给我打过好多次电话,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我真的没心情去见她。
想想大栗子对我也真不错,百香患病这三年,除了偶尔和她哭诉不堪的心境外,我和她再没有私密相处过。不,也不是没时间,我只是没了那个心情。即便如此,大栗子一直在我背后,不离不弃的,挺让人感动。
可也就只是感动。
百香好好的时候,和大栗子在一起,我体会过快乐。大栗子是和百香很不同的女人,骨子里有种文艺的气质,喜欢写诗唱歌,不像百香,和我在一起,除了家长里短还是家长里短。
认为要和百香过一辈子的时候我总是嫌百香庸俗,觉得大栗子清新,和她偷情能让我有种不白活一回的尽兴。可这种感觉在百香病了之后,再也没有了。三年中,除了和百香有过两次性外,我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
也不是故意去禁止什么,而是不想。什么都不想,每天就是操心眼前这个女人去哪里治病、还能怎么治。
百香患病的第二年,有人给大栗子介绍过一个不错的男人,谁都以为她得再嫁了,大栗子却拒绝了。她没说理由,但她的眼神我懂。
看明白她那种眼神,我一下子慌了,接着又有点恼怒,大栗子这是在诅咒百香么?
大栗子否认了,不过,她也实话实说:“我表哥说了,百香活不过明年。”
我怒气冲冲掉头就走,虽然伺候病床上的百香偶尔也会有厌倦,但是,我听不得大栗子预测她的归期。
从那之后,大栗子再也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
等到百香葬礼,大栗子以同事的身份帮了大忙。我和儿子陷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大栗子带着我家儿媳,妥妥帖帖地安排葬礼上的细节。很多人打听这个利落的女人是谁,当他们知道大栗子是个离异单身的女人后,都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或许没人知道我曾和大栗子有过什么,但大栗子对我的态度,所有人都明了了。
3
我没心情顾及这些,只顾着悲伤和怀念那个逝去的人。
像现在,面对得知我迷路特意打车赶过来的大栗子,我还是一点心情都没有。
大栗子开着车,直接将我拉到她家里。浴缸里放满了水,她利利索索将我脱了扶进去,热乎乎的水包围过来的刹那,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想起了百香好好的时候,每天回到家里也会有这么一缸满满的温暖的水等着我。
“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像百香一样待你的。”
大栗子的话让我的悲伤一顿,她会像百香一样待我?可是,我好像不需要她来替代百香了。
洗过澡后,大栗子将我扶到床上,半个时辰后,她香喷喷的挨着我躺下了。
大栗子还是从前的大栗子,我却不再是从前的我。那天晚上,大栗子一直很努力,可我就跟死了一样,风波不惊。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悄悄离开了大栗子的家。走出很远,回首晨霭中的那栋楼房,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歉意。
百香还在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和别的女人没可能。但没了百香,我觉得任何女人都和我没可能了,我没法和另外一个女人重新面对缺失了百香的那个世界。
首先是儿子。百香去世前,我们对儿子的未来有过无数憧憬,偶尔看到小两口偷偷恩爱,还会心领神会地打打趣。百香经常想象儿媳会生个什么孩子——“如果是女孩儿我就天天给她穿得像小公主。”我和百香这辈子没女儿,对孙女的偏爱超过了孙子。百香在的时候,我不觉得这种想象有什么稀奇,没了百香我才知道,那种幸福的憧憬是特定的,只属于我和百香两个人。
大栗子或者其他任何女人,即便再善良再体贴,也不可能和我共生对儿子及未来孙子孙女的那种疼爱和宠溺,因为,儿子是我和百香血脉中长出的一棵树,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昵,其他任何关系都无法复刻。
其次还有我们双方的父母和亲朋。这么多年和百香在一起,种种围城之外的关系已经自动生成一盘默契和谐的棋,百香虽然没了,但只要她留下来的那个位置没有新人加入,所有关系就能依然延续过去的模式。但如果替补出现了,所有关系便会立刻重新清零,一切从头开始,我实在是没那个勇气。
4
知道我的真实心境后,大栗子大哭了一场,从此和我断了联系。
儿子和儿媳的婚礼办过了,两个孩子还算懂事,每天一日三餐都和我在一起。和孩子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很多时候我会忍不住发怔,如果百香也在,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该多好。
这么一想,我的心揪得生疼,真正体会到古人那句话的意思: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即便我死一百次,百香也不能活过来了。
百香去世半年后,亲戚朋友开始给我说媒。儿子结婚了,我的工作还稳定,人又不算太老,这样的条件摆出去,不乏有人心动。
可我根本没有心情。拒绝了那么多相亲对象,外头开始传我痴情的美名。听到这样的赞誉,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别人知道百香在的时候我曾经偷情,他们又会怎么想?
第二年春天,大栗子再婚了,一帮同事闹着去喝喜酒,我也被裹挟着去了。大栗子特别凝重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就垂下了头。
婚礼上闹哄哄的,我坐在角落喝闷酒,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扳着我的肩膀吵:“兄弟,知道人到中年的三大喜么?”看我发愣,他一拍双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个都不知道?”
头顶热血一涌,一拳擂过去,接下去就是一片混战。我的冲动搞砸了大栗子的婚礼,她却想到了别处去:“如果你想清楚了,现在我和这个人分手还来得及。”
我眼角飞出两颗泪,摆摆手走了。大栗子做梦都想不到,现在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她,见一次我就想起一次:自己曾背叛过婚姻。假若百香还活着,也许一切尚能弥补;可百香不在了,除了背负负疚和罪愆,我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