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刘彦君 伍勇 王祥龙 浙江绍兴摄影报道
浙江绍兴,鲁迅故里的一方展柜里,一张泛黄的书页静默无声,其上记录着六个字,“上会稽,探禹穴”。
这行文字,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一扇横亘四千年的时空之门。大家只知绍兴是鲁迅故里,可能更少人知道,大禹葬在这里。那么,生于蜀地北川的治水圣王,其生命的终点为何落在千里之外的东南水乡?
答案,就藏在会稽山下的晨钟暮鼓、碑刻无言与一位研究者日复一日地探寻足迹之中。初秋之际,封面新闻记者跟随大禹研究院学术研究室主任柳哲霖的步伐,走进大禹陵“寻路禹迹”,与历史对话。
大禹陵
魂兮归来
一会一葬定“会稽”
会稽山笼在晨雾里,轮廓柔和。这座海拔仅三百余米的江南丘陵,却承载着华夏文明最古老的记忆。
《史记·夏本纪》中记载虽只寥寥十余字,却如刻石般清晰:“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字字千钧,将这座山与治水圣王的最后时刻紧紧相连。
大禹在此大会诸侯,论功行赏,最终长眠于此。“会稽”二字,从此成为这片土地最初的姓名,在后世的流转中演变成今日的“绍兴”。
柳哲霖
晨露未干,柳哲霖站在享殿前的广场上,脚下的青石板泛着水光。谈及“会稽”的读音,他的眼中泛起笑意,“不知者‘会计’,倒是暗合了会诸侯计功的本意;官话取‘快’音;而当地人,世世代代都叫它‘gui ji 山’。”
三种读音,如同三条时光的河流,在同一个地名里交汇出不同的历史回响。
柳哲霖指向脚下的轴线,“这条东西走向的轴线,刚好五百年。是陕西人南大吉任绍兴知府时修的。”这位五百年前的父母官,依据南京礼部侍郎郑善夫的考证,坚信大禹葬于此地,才筑起这条崭新的轴线。
“不过,清代不认这个点位。”柳哲霖的话锋如殿角的转向,历史的认同与否,往往就写在建筑的存废之间。那些年,这条轴线上的殿宇在无声中荒芜,直到现代才得以重生。
说话间,柳哲霖已转向另一条路,“我们要去的南北轴线,才是几千年不曾中断的正脉。”
话音未落,脚步已在一处僻静角落停驻。这里立着一块形似秤砣的巨石,石质独特,与周遭格格不入。柳哲霖的手掌轻抚石面,触感温凉,“这是几千年来公认的标记。《说文解字》里说,‘窆’就是下葬的工具。”
传说大禹下葬的工具
远古的画面仿佛在晨雾中重现:四块这样的石头,系着绳索,缓缓将棺木送入最后的安息之所。三块永埋黄土,唯此一块留存人间,成为永恒的见证。
石身中央,一道深刻的裂痕诉说着它历经的劫难。“断过七八次了。”柳哲霖语气平静。石面上,汉隶的朴拙、唐楷的端庄、清刻的工整层层叠压,最近处还有民国的新痕。
阳光穿过枝叶,在刻字间投下流动光影,仿佛每个朝代都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印记,又被时光悄然打磨。一阵山风掠过,掀动柳哲霖的衣角。他立在石前,身影与巨石融为一体。
庙食千年
祭祀、守陵与传承
禹庙大殿内光影斑驳,时间仿佛在此凝结。柳哲霖立于殿门处,仰首望向梁柱交错的穹顶,缓缓说道,“这里原本全是木结构,可惜江南湿气太重。到了民国,时局动荡,疏于维护,大殿半边都坍塌了。”
约在1933年,人们使用从德国进口的水泥对大殿进行了重建。“这在当时是无奈之举,也体现了对禹庙的重视,但从文物保护的角度看,终究是原样的木结构更有韵味。”柳哲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
殿内碑刻林立,柳哲霖在其中一道青石碑前驻足良久。碑色深沉,碑文在幽暗中依然清晰可辨。“这是康熙皇帝亲笔拟撰的圣旨碑。”他解释道。康熙第二次南巡时,本是临时起意来此,目睹庙宇破败之景,当即亲拟圣旨,命加强修缮、添置礼器、固定守陵人员。
康熙年间的碑文
碑文字字铿锵,因出自皇帝亲力亲为,其蕴含的历史现场感远超寻常公文。大殿上方,“地平天成”四个金字在昏暗中依然熠熠生辉,亦为康熙御笔。
“大禹陵的祭祀传统,始终与会稽山的南镇祭祀密不可分。”隋开皇十四年,朝廷首次敕令于南镇会稽山旁立祠祭祀。自此,这座位列五大镇山之一的圣山,开启了绵延千年的祭祀史。
唐代,会稽山被敕封为永兴公,立夏日祭祀成为定制。宋代加封永济王,元代改封昭德顺应王,祭祀规格层层提升。“至明清两代,南镇庙与大禹陵的祭祀共同臻于鼎盛。”柳哲霖如数家珍。
“其中最为隆重的,当属乾隆十六年。”他继续道,三月初八上午,乾隆亲祭大禹陵,午后便骑马至南镇庙,御笔亲题“表甸南疆”匾额。而早在四日前,乾隆已遣官员先行告祭,足见其对南镇会稽山的极度重视。
千百年来,祭祀的香火从未断绝。柳哲霖立于殿前石阶,远眺道,“如今最重要的祭祀在每年谷雨。这一传统于1995年恢复,因当年恰逢谷雨,便延续下来,取‘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吉兆。”2006年,该祭祀传统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使古老仪式焕发新生。
大禹陵
“而在古代,祭祀更为频繁,春秋两季各一次,分在二月与八月。”他转身指向殿内祭台补充,有明确记载的祭祀可追溯至越王勾践时期。秦始皇是首位亲临此地的皇帝,意义非凡。至清代,康熙、乾隆二帝相继莅临,将大禹陵的祭祀与修缮推向历史顶峰。
言谈间,他的目光掠过殿前广场,那里曾是一千多年前庙会的中心。“唐代乾宁年间,权倾一时的董昌甚至在越州城内仿禹庙规制修建生祠,将原本前往禹庙祈福的百姓引至己祠。”可见早在唐代,禹庙庙会的影响力已非同一般。
大禹陵
精神永续
从大禹到鲁迅的绍兴文脉
在通往大殿的百步进阶前,柳哲霖驻足良久。石阶由左中右三道组成,已被无数足迹磨得光滑内凹。“这叫百步禁阶,古代皇帝来时走中间,文武官员分走两边。当年电视剧《西游记》就是在这里取的景。”
柳哲霖一边缓步向上,一边分享,“我仔细考证过,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石阶,是元代大修过的,但总体的格局和位置,很有可能在唐代就已经是这样了。”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奇妙的联想说道,“你看,《西游记》讲的是唐代的故事,而它又恰好在这里取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跨越时空的缘分在这里交织。”
事实上,大禹对于绍兴,绝非一座遥远的陵墓和一段古老的神话。他的精神,早已无声浸润着这座古城的文脉与风骨。鲁迅故里的展陈中,清晰记录这位文学巨匠与大禹文化的深刻联系。
鲁迅故里陈列的典籍记载着“上会稽,探禹穴”。
“鲁迅先生家在城里,离大禹陵不远。他年轻时在绍兴府中学堂任教,就常来禹陵。据记载,1911年春天,他还带领学生来这里游览,就在这百步禁阶上合影留念。”柳哲霖说,在鲁迅的作品与书信中,也能找到他关注大禹的痕迹。
1934年,鲁迅在给母亲的信中惋惜地提到,许广平一直想游览南镇和禹陵,却因天气不佳未能成行。直到1948年,许广平才得以亲赴绍兴,拜谒禹陵,替鲁迅先生完成了这桩夙愿。
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公而忘私精神,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胆剑精神”一起,共同构成了绍兴文化精神谱系的两大基石。柳哲霖介绍,在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中,大禹精神时常被提及和应用。
大禹的文化根脉,更以一种极为具体的方式延续至今。距离大禹陵不远,有个禹陵村。居住着以“姒”为姓的古老宗族,其发音与“四”相同。
大禹本姓姒,守陵人皆为其子孙。相传,大禹的五世孙少康为祭祀先祖,特将庶子无馀封于绍兴,专司守陵之职。清光绪元年所修《姒氏世谱》不仅详载大禹世系,也记述了姒姓家族在绍兴绵延不绝的传承。村中姒氏家族已传承至第143代。
会稽山上的大禹雕像俯瞰禹陵
柳哲霖也像一位新时代“守陵人”。平日,柳哲霖习惯漫步陵园,观察一树一石的细微变化。他说,在这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会稽山巅那座立于2001年的大禹铜像,也始终默默凝望着脚下的古城与水乡。
从北川到绍兴,四千年的时光凝固于石碑、建筑与世代相传的记忆之中。沉默,却从未真正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