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日本经济那几次大起大落,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秘。明明经济泡沫破裂、企业负债累累、失业率往上冲,可大街上却看不见人们上街抗议的场面。不像一些西方国家,一遇金融危机就有大规模示威、砸玻璃、烧汽车。温铁军教授对此分析得很透,他说问题要从日本那套独特的经济体系讲起。
日本并不是天生忍耐力强,而是靠着层层制度设计,把危机都困在系统内部。社会虽然跟着晃,但被压得牢牢的,不会一下子炸开。
1985年,广场协议签下后,日本经济就像被人按下加速键,径直冲向巨大的泡沫。美国觉得日本出口太猛,自己的贸易逆差越堆越高,于是把日本、德国、法国、英国叫到纽约广场饭店谈判。结果谈完,日元对美元的汇率从240比1狂升到120比1,几乎升了一倍。对日本企业来说,这简直是噩梦。汽车、电子产品在美国卖不起价,利润掉得厉害。企业家们只好把工厂往海外迁,泰国、马来西亚等地因此成了日本产业外移的集中地。
海外资本回流后,日本央行看到局势不妙,赶紧把利率从5%降到2.5%。结果钱潮一下子涌向市场,股市和房地产跟着疯涨。东京的地价贵得离谱,每平方米上百万日元,全国土地总价甚至能顶美国国土好几倍。谁能想到,这股热闹劲只撑了五年,1990年利率一上调,泡沫就瞬间破碎。
泡沫一破,冲击非常大。1991年日经指数从接近四万点直接腰斩,银行坏账累积上百兆日元,企业倒闭潮一波又一波。GDP增长从高速掉到连1%都不到,失业率从2%涨到5%,老百姓的日子明显紧张。但奇怪的是,日本社会却没有出现像1929年美国大萧条那样的乱象,街头没有工人围着火堆取暖,也没有巴黎那类频繁的罢工冲突,日本人只是默默扛着,表面平静得很。
为何如此?并不是因为日本人性格多能忍,而是整个经济结构从根本上就被锁得严严实实,各种制度像缓冲层一样,把危机一步步过滤掉,不让民间的不满迅速聚集。广场协议本质上是美国把自身危机向日本转嫁,日本作为战后美国庇护下的盟友,只能硬接。结果出口被压、国内又因宽松货币引发投机狂热,企业把精力从实体经济转向金融市场,把资源全堆进虚拟经济,实体部分像泄了气。温铁军指出,这种外部压力经过层层传导,被日本内部体系软化掉,不会直接砸向普通人。
战后日本的经济基础,本来就是靠美国援助建立起来的。1945年战败后,麦克阿瑟统治下推行土地改革,把土地分给农民;1950年代,美国又给了日本22亿美元的援助,相当于马歇尔计划对欧洲的三分之一。这些资金集中投入钢铁、纺织等产业,让日本在60年代实现年均10%以上的高速增长。但广场协议把节奏彻底打乱。日元变贵,竞争力下降,企业海外投资猛增,到1989年对外直接投资超过300亿美元。
国内则同时经历地产神话破灭,东京房价腰斩,开发商怨声载道。政府推出一批又一批刺激计划,砸下万亿资金修路建桥,可GDP增长依然围着1%徘徊。看似跌宕起伏,其实都是在被外部秩序推着走,日本只能不断调整应对。把日本和中国相比,日本被占领过、经济起步依赖外援,而中国从未失去主权,只能靠自身摸索起家,虽然艰难,却捕获了自主发展的底气,也不用随便承接别人转嫁的危机。
泡沫破裂后,日本进入所谓“失落的十年”。1991到2000年,GDP累计增长还不到20%。银行系统大规模重组,坏账处理拖拖拉拉。企业利润下降,中小企业订单减少,但社会秩序依旧稳定。这就是因为日本的资本主义不是西方式的放任自由,而是典型的东亚模式——政府、企业、农协捆绑得很紧。
西方式资本主义强调股东短期利益,只要亏损就裁员清算,于是失业潮来得猛烈,社会动荡不难出现。而日本模式追求长期稳定,遇到危机会优先在内部消化。这并非道德抬高,而是制度运作的必然结果。经历广场协议后,日本吸取了教训。2012年安倍上台后搞“三支箭”,疯狂宽松、提高财政支出,日本企业海外投资继续暴涨,到2020年日本持有的美债超过1.2万亿美元。国内GDP年均只有0.5%,但日本企业在海外赚的钱能抵两个日本。看似很稳,其实是把鸡蛋主要放在海外篮子,出了风险最终还是国内买单。
日本经济多次崩而社会不乱,关键在两层“铁网”:城市里的是企业集团,农村里的是农协系统。这两个体系像双重保险,把老百姓的生活牢牢套住,不让社会矛盾集中爆发。城市中的企业集团是六大财阀解散后形成的松散版本,三菱、三井、住友、富士、三和、第一劝业,总资产占整个国家GDP的三成。
集团内部子公司分工清晰,通过交叉持股避免竞争,即便银行卡也按集团分为不同系统。日本60%的中小企业都是这些集团的供应商,一旦断了订单,基本活不下去。危机的时候,集团内部会优先调节岗位,把裁员比例压到3%以内,整个日本失业率最高也不过4.1%。这和美国大萧条时25%的失业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日本讲究终身雇佣和按资历排职位,年轻人慢慢熬资历,技术靠师徒传授,新人要跳槽非常难。企业布局多元,金融、保险、地产都涉足,把风险撒开像织大网。
农村那边,JA农协系统更是强大。1947年成立后几乎垄断了整个农业,直到2001年才允许更多自由经营。JA掌控全国农金市场,经营销售、金融、保险、商超、旅游等几乎所有农村业务。农民种的稻谷都通过JA卖,结算效率高,收入比城市高2%左右。政府还提供免税和财政补贴,让农村超过一半收益能回流本地,用来搞培训、推广服务和基层医疗。
2011年开放部分农业给企业进入,但JA仍旧是老大。农协规模巨大、技术领先,使农村成为城市危机时的缓冲区。城市年轻人失业了,可以回乡,底盘因此稳住。温铁军说,这就是东亚资本主义的特征,靠的是严格的系统控制,而不是所谓的“民族性忍耐”。
想想看,企业集团之间不激烈竞争,内部多元产业互相支撑;农协一家独大,服务覆盖所有农村需求。泡沫破灭后,1995年的阪神地震重建资金也通过JA体系分配,一下子稳住了农村。工会的谈判也相对温和,因为员工的饭碗握在集团和农协手里,一旦有不良记录,未来就业基本没戏。失业的人也大多在家待着,不容易形成街头冲突。
相比之下,西方的自由市场体系下,一个企业倒闭,工人很快就流落街头。而在日本,这张系统大网把危机一层层过滤。企业集团源自战前财阀制度,战后虽被解散但框架仍在,政府(通产省)在其中也主动引导。韩国的财阀体系如三星、现代跟日本类似,子公司间资金调度高度集中。这类东亚模式强调国家干预和长期关系,与西方那种动不动就并购、CEO盯季度报表的模式完全不同。
当然,这张铁网也有负面效果,比如创新速度慢、体系僵化。按资历晋升让年轻人感到压抑,技术被锁在集团内部,外企也很难进入。但在危机时,它就是护城河。整个失落的十年,日本GDP虽然只有1.1%的年均增长,比战前的平均4%低很多,但社会依旧没垮。银行坏账问题靠政府注资处理,企业集团顶住了大部分冲击。农村的JA系统到2015年开始做区域整合,利用无人机等新技术改进农业,让城乡收入差距始终有限。
日本的东亚模式延续到今天,依然靠海外布局来兜底。2012年安倍三箭政策之后,量化宽松和零利率常态化,股市回升,企业继续海外扩张。2020年疫情期间,日本调整供应链,同时投入大量资金保住中小企业。虽然国内GDP增长不高,但海外收益依然可观,是本土的1.5倍左右。
这种模式和西方的盎格鲁—撒克逊体系完全不同。西方重自由市场和股东利益,危机来时金融崩盘、失业潮接踵而至。欧洲的莱茵模式稍微强调银行干预,但仍不如东亚系统的管控力度。日本、韩国乃至部分中国制度中,都有国家、企业、农协等多方紧密协作的特征,通过出口导向、补贴和保护来维持稳定。温铁军说,日本当年的无主权状态导致必须接受美国安排,而中国虽然穷,却坚持主权自主,不必轻易把命脉交出去。
二战后的世界格局,美苏两极主导。美国用马歇尔计划扶欧洲,用22亿美援扶日本;中国则靠1950年代的土地改革,从零开始推动工业化。广场协议延续的是这种全球秩序,美国把危机转向亚洲,日本只能被动承接。
如今中美贸易摩擦、汇率波动、关税壁垒不断,日本的经验提醒我们:内部稳固比什么都重要。中国的工业体系以国有为骨架,农村保持集体组织结构,在某些方面和日本类似但更灵活,加上完整主权,使得应对全球变化有更大空间。东亚模式虽然不完美,也面临老龄化、企业外迁等挑战,但它证明了:制度的控制力足够强时,社会可以在经济危机下保持稳定。
日本经济多次崩盘却从未乱街头,根本原因就在于强大的制度铁网和深度的外部依赖。温铁军的观点很接地气,他提醒我们:主权与制度都是代价换来的。中国走的路虽和日本有些相似,但更加自主、更加厚实——当危机来临,只要守住内部体系、稳住基本盘,再布局海外,就不容易被外部剧变带乱。